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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篇:彩葵(作者:骆永林)

    0001

    一、三角道和青砖房

    没有人想到三角道会举世闻名。

    一幢幢旧房在钢轨旁横七竖八地无序排列,曲折的小道忽左忽右地穿插,从黄桷坪飞淌下来的溪流在房前屋后扭动,溪流用三条预制板搭起的小桥反复过渡,让陌生的观光客误闯进来如入盘跎路。好在来卖眼睛的以年轻人居多,用自拍杆举着手机,用导航寻路,一边嘁嘁嚓嚓地自拍,一边说:好有味道!

    废弃的三角道与青砖房的陋巷、还有长芭茅草的水沟结合一起,能有啥子味道嘛?

    皆是四十年前的青砖黑瓦的铁路家属房,两道门对峙就是两户人家,门外骑一条过檐,两旁垒着灶台,坐着锅,一边炖着排骨萝卜汤,肉汤氲氤,一边翻炒着蒜苗腊肉,腊肉尖锐的香、蒜苗清冽的香、豆瓣浓郁的香绞裹成一只小手伸进观光人的肺腑,撩得人的喉舌咕噜噜地翻卷。再香也不过家常味道,再混杂水沟里水腥气,也不稀罕。莫非是钢轨的铁锈味?穿插其间的铁路线叫三角道,角尖处布署一副道岔,便于火车头走完三角形就转换了方向,当然是蒸汽机车才使用的换向的专用线,此线老矣,铁绣斑斑,钢轨上还长久地停留一组报废的救援工程列车,一节绿皮车厢一节起吊车一节蒸汽车头,轮对和顶棚皆锈出花来,生发铁锈味,外来人觉得此味稀罕,也说得过去。

    此段三角轨道的年龄太老了,老天爷觉得它比自己还苍老——虽然它的年岁并不及他。钢轨如果没有车轮辗击,轨面顿失锃亮,锈迹把钢轨变成两条干黄蟮,慵懒又粗壮,长久地纠结,把几十幢老旧的青砖家属房盘踞其中,组成路径弯曲迂迥的蚁窝。在边缘,坐落在三角之一的尖角旁,在矮柱信号机的光影里,有唯一的一幢青砖院落,南北相对的大小两套房,院坝中央栽种了十几株向日葵,走出铁栅门就是铁路的路基。

    此院住着一对老夫妻。

    老太婆在自家院坝里乱吼:“老天爷呀!”

    老头子回答得不情愿:“宝啊,喊啥子喊嘛,又没得搞头!”

    老太婆嗔骂:“已经成老癫咚,还想啥子搞头嘛?”

    男的也许姓天叫老天爷,女的就叫宝。好吧,我们也这么称呼,遂老人们的心愿。老天爷也觉得三角道的陋巷里锈味扑鼻,是钢轨就应该走车,既然是男人必定要想些搞头,宝敢说自己是老癫咚,意味早已路尽辙散,没得搞头嘛。唉,也是莫得法子的事,就像钢轨的锈味愈加浓厚,在近来越来越猖狂的迷雾下擦试了刃,直逼咽喉,导致老天爷啃啃吭吭地间断地咳。

    老天爷觉得观光客所说的味道是铁锈味,这味好闻吗?老天爷自己也说不清楚。但观光客肯定打扰了他。

    老天爷几十年来习惯在矮柱信号机旁晒太阳或者吹秋风,一杯老沱茶一杆老烟斗,守着门卖老眼,瞅稀奇——当然,年复一年少有稀奇,三角道里的陋巷爆红是近年的事,成啥子网红啰!红男绿女纷至沓来,可笑的事多出了,看不尽的稀奇。红男绿女纷纷围定他,把老天爷也看成了稀奇事物。恁回事嘛?一位皱皮沓面的老者,披一件洗得发白的铁路制服,眼睛对抗阳光而眯细成缝,射出同样的凛冽,望向轨道的远处或者盯着裤裆下的一枚道砟看。遂成风景?他们用长炮筒的照相机、用大大小小的手机拍照,据说老天爷和三角道占了好几本杂志的版面。

    老天爷也成了三角道的标准配置。日复一日,人们在矮柱信号机旁等候,等待他出来拍照片。有时出来晚了,有急性子的人会来敲他的房门,催促他出来坐一会。宝评论:“老天爷成了老妖?成了网红?人些还离不得?”

    某些人离不开老天爷的时光也有,但似乎是很早之前的事。老天爷最近有些迷糊:啥子离不得哟?隐隐约约地疑问在心头,他今天早晨躺在床上,醒来就被这问号折磨,宝在身旁酣睡,酣声如雷,她没听到娟在小套间里抽泣了一夜,老太婆没心没肺,睡得安稳,老天爷却听得分明,娟有伤心事,她把哭声压抑得点点滴滴,老天爷却七七八八地数落得清楚,他觉得哭声像一只蚕噬齿着他的心,一抽一泣如蚕的口器扬起和埋下,咀嚼出心的一大片空洞。

    这哭声到天明前才收住,娟可能哭累后睡得沉沉的。娟不哭的时候,老天爷就起床,破天荒地比宝起得更早,他穿戴整齐,走到外面,坐在矮柱信号机柱上。已经是初春,空气刺骨,晨雾乍起,天上的星星迷懞。他思前想后时太阳还没出来,也许是晨雾太浓遮挡了太阳,直到一束光从云雾之中透出亮,确凿是天明时,老天爷下已定决心,他想出一个方法,而且必须这样做。

    老天爷摸黑进屋摸宝的额头:“宝啊,起来啰。”

    宝睁眼后立即惊慌失措:“你病了?”

    “没有!我们到黄桷坪。”

    “背时的老东西!”老太婆咕囔着穿戴披挂好,跟着他跨过铁道线,夫妻俩从三角道的一个尖角走到靠近公路的另一个尖角。他们从来不兴挽手走路,最初老天爷在前面赶,走到大公路边一定是宝超前,宝伫立路边等着老天爷,挽他的手相携过公路。他们早起一定去吃黄桷坪的梯坎豆花,老天爷要吃豆花下早酒,他好这一口。时候虽早,等他们走拢时豆花馆正拉起门帘。

    梯坎豆花出名的好,豆花堆在碗里像紧密的白云,戮在筷头颤巍巍地抖晃,在油碟里裹两圈,沾染些红椒和葱花,白云就穿上红绿锦衣,入口绵扎又细嫩,安逸得深呼吸。就一小杯绿豆烧,老天爷喝一大半,剩下的宝替他喝下,不是宝爱好这杯烧刀子。娟说过,老年人应该少喝酒。宝不便拂去老头子的兴致,也替他挡下几滴酒。豆花吃完,俩老人按惯例喝随锅撮出的淡黄的窖水,红油碟味重,喝微徽有些涩苦的窖水才清爽养胃。

    他们走出豆花馆,怅惘地瞅着对面的美术大学——这所中国赫赫有名的美术殿堂与老俩口结下摘除不落的叶子。本地话把纠葛称为结叶子,爱恨情仇裹挟一起生了根,萌发层层匝匝的新叶。

    “宝,你恨这所学校吗?”

    “不知道。老天爷,你恨吗?”

    “恨,他们勾走了女儿的魂——我也说不清楚,到底该不该恨。”老天爷舔着嘴唇望着对面。虽然近在咫尺,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走进去。最近三年,每次面对美术大学造型奇特的大门,有一种奇怪的恨和敬畏的感觉,就像面对传说的孽龙,它力大无比又张牙舞爪,一个凡人受尽欺凌时又不能反抗的愤懑。但是这种感觉不能与外人言说,俩退休老人凭啥怼上堂堂美术大学嘛?

    宝回忆说:“咱女儿考了三年,却没考上。”

    老天爷补充:“要是她考上,就没有伤心的事。”

    “如果考上肯定好过得多。老天爷,你说呢?”

    “宝,这是肯定的。她不会悲兮兮地哭。”

    这是一种无奈的假设。如果你的时光过得有老天爷这么长久,你一定明白时钟如何滴滴答答地走过,老天爷把过往记得很清楚,虽然思路有时候喜欢飘浮。在凌晨走出三角道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宝一直没有挪窝,住在三角道路基旁的一个尖角处,从来就是两个人。一根枕木头锲进的两颗道钉?不对啊,走过两尖角之间的陋巷时,曲折的通道、拱形的门让他依稀浮现以前的片断:一个红头绳的小女孩拉着他的手臂,女孩小得几乎吊在身上,父女俩一路有说有笑地走,女孩的笑声叮叮咚咚,泉水一样的好听,有时女孩突然挣脱手向前跑,躲迷藏般消失在青砖房的转折,等待他走近突然跳出来。现在回想,竟然有些模糊,也许是老傻子的想象吧?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老俩口孑然一身,在天上的老天爷从来没有赏赐这样的小女孩给地上的老天爷。

    沉默地走了几步,老天爷突然说:“我们要与会见他,让他听我们的劝告,做出正确的决定。”

    “好嘛,你想做就做。”

    “以前,我们没有错过任何正确的事,现在老了,更不能错过。”

    “对!”宝赞赏老天爷的所有决定。

    0002

    二、涂鸦街和彩葵

    首先,他们要经过涂鸦街。

    满世界可能找不出这样的街道。黄桷坪街道从坦克画廊到铁路医院1.25公里长的公路两旁,每面墙、每根管道、每根立柱、包括一幢临时的警亭,凡是站立的都抹得花花绿绿,画人画得有鼻子有眼,也有歪嘴呲牙,双眼长在一边的怪物。有些画家醉酒后乱画,大象在海里游泳,鱼摆摆钻进云朵,老天爷曾经仔细辨认,还看出了雷公和他的锤和錾。老天爷评说:画得闹热!闹热是含意广泛的本地话,凡是喧嚣、色彩缤纷、甚至个性突出的统称为闹热。

    闹热下有一朵向日葵静悄悄地开放。

    曾经有位女孩子喜滋滋地说:“我画了一朵葵花。”

    “金黄色的葵花?”

    女孩有些羞赧,做了出格事情后的得意和害怕:“彩色的葵花。我画了一朵五种颜色的葵花。”

    “五种彩色?”

    “我本来要抹金黄色,但是有一个老画家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我告诉他,我喜欢所有的颜色。老画家教我,你就用所有的颜色画一朵葵花。”

    “彩葵?”

    “就是彩葵!”

    “哈,那老家伙傻吗?从来没有彩色的葵花。”

    “但是他说,现在没有也许以后会有呢?白天没有,也许梦里会有呢?于是,我就画了彩色的葵花。”

    疯话!艺术家的疯话。老天爷当时不以为然,嗬嗬,彩色的向日葵?

    黄桷坪本来是一条灰尘扑面的街道,尽头伸向长江边的乱石滩,由排位第二的孽龙管辖。二龙脾气暴躁,滩头礁石垒垒,激流飞湍,据说此处恰好是长江里稀有鱼种的板籽孵卵之处,难得的繁衍的好地,正应有句老话:艰难处好生养。从江边往上走是火力发电厂,两根硕大的烟囱伸向高空,以前日夜喷吐黑白烟雾,前几年电厂因环保搬迁,烟囱虽然兀突突地高矗,风清云淡就像一个戒除烟瘾的老汉,时有大鸟停歇在上面。再往上走是铁路地区,有机务段、车辆段、养路段等诸多单位,彻夜长响汽笛,再走远就是制造坦克和重载卡车的工厂,皆是搬弄铁器的工业区,到处弥漫着浓厚的铁锈味道,因为美术大学、有了涂鸦街,有了老画家这样的人,粗重的变得轻盈,单调的有了多声部,钢铁似乎都软化,艺术家们有本事,他们触发事物产生奇异的变化。

    面对彩色的向日葵,老夫妻不可避免地回忆认识的画家。

    “这些人咋呢?以前我们笑话他们半疯半癫。”

    宝有些愧疚:“不该取笑。记得第一个租小套房的房客吧?他把黏稠的油泥刮在一块布上,各种颜色,就有人人马马从画布走来,活灵活现!也算本事啊!”

    “那年的除夕,他们孤独地过年,你妈见怜,端一盆牛尾汤送他们吃,还舀了几砣炖粑的牛筋。他吃了出去屙尿,见守三角道公厕的老农仍然没有回家。见老农可怜,说要画出来,最先还画了粪坑和粪勺。岳父大人评说画得多反而不好看。结果,他就只画老农的脸。真画得好,取名叫《父亲》。结果让他出了大名,听说成了中国美术界的舵手。”

    “那幅《父亲》我们最先见到,一毫一笔看着他画出来。画得真像啊,汗毛,皱纹,脖子上的汗渍还带着盐粒。你还记得另一个画家?剃光头,一件汗衫沾染五颜六色。”

    “那个爱看女人的画家,他画得是春天醒转来?”

    “啥子醒转来?叫《春风已经苏醒》,你还要打那位画家。”

    老天爷说起这事眼睛也瞪圆:“该打,他想啥子?”

    宝嫣然:“不就是画像吗?”

    “咋画?他要脱光来画。我知道他们经常对着光溜溜的女人画,叫人体模特儿。想你当模特?不是讨打吗?我揪着他的脖子,他的脸煞白,怂尿了,小样!不是我的对手。”

    “他对我说,还想画一幅《秋天的果实成熟》,就画我的身段,在道砟石之上在三角道的铁锈丛中。因为你,他才没有画成。”

    “哟,还秋天呃。他逃跑得快,才没有断腿。”

    “唉,现在我后悔,应该瞒着你当一回模特儿,他画的女人多好看哟,画女人的嘴能哈出气来,画女人的眼睛能把人的魂魄勾出来,画女人的身体每一寸肌肤都炫亮光芒啊。也许,让他画,又出一件轰动世界的画作呢?”

    “宝哟,你想勾啥子?兔子剐了皮也是白亮亮。难道能让他把你剐出来?呸,只有我能剐,只有我能看。宝,我记着呃。”

    “记得清楚?”

    “不似现在的皱皮沓面,你那时多丰润呀,你的眉毛乌黑,眼珠子如半圆的月亮,比信号灯还亮!坐下来,眉目清秀如观音样端庄,走路如风摆柳,水流一样的顺滑。不说画家,哪个看到都会呯然心动——别人不知道,还有花朵样…”

    “老癫咚,住嘴吧!”宝制止他胡说。

    “最后他画了女儿,《春风已经苏醒》的画里,我看出照女儿画出的脸。”

    “那天我准备了新衣服,他不要,把我以前打牛草的破衣裳找出来给女儿的穿上,破旧的花衣服,敞洞的旧胶鞋,女儿坐在江边的草地,枯萎又混杂新芽的荒草坡,女儿望着远方,像刚做过梦醒来,还惦记着梦里的情景。那幅画听说一直挂在北京的美术画馆,也让画家当上美术大学的校长。”

    “唉,女儿模样乖嘛。”老天爷不愿意讨论女儿,继续追问担忧的事:“你真的没有被他画过?没有像兔子……”

    “这一辈子,你问过上万次!没有就没有。如果有,我一定把画框绷好,挂床头,天天看。”

    “不用他画,我记得清楚。枝枝毫毫,动作和眼色,我在脑筋里记牢。”老天爷和解。俩人的话题最后还是落在女儿身上。

    “不该让他们走,让女儿跟着他们学画,肯定有出息。”

    “不会连续三年没考进去。”

    “不会,也许能成名家。女儿聪明得很。”

    “现在最想见到教女儿画彩色葵花的老画家,一定请他喝一盅,啥都不说,话在酒盅。”

    老天爷有些神往,洋溢对艺术家的敬佩,随着年岁增长,老天爷觉得老画家说得有道理:葵花可以是彩色,甚至这世界上任何一朵花可以拥有任何一种颜色。

    走过黄桷坪的邮局,老天爷眯细眼睛打量。它坐落高石坎,取信投信要从侧面往上走,基座的岩石便面临大街,正是一块伸展的画布,分配给女儿的小学来涂抹,顶端就是那朵彩葵。“看彩色葵花还在不?”

    “它鲜艳得很。”

    “还是红色花瓣在上方?”

    “对,左边是紫色花瓣,右边是黄色花瓣,下方是蓝色花瓣。娟照原样描。”

    “胡说,从来是女儿来描。”

    “女儿还爬得上这么高的石梯?”

    “咋就不行?清早和凌晨她就和我走过三角道。”

    “算你说得准确!”

    老俩口沉默地赶路,毕竟还有很长的行程。沿涂鸦公路走,汽车呼啸而过,旋风卷起宝的府绸衫,她一路走一路疑惑,路面的碎石变成青石板,这边多一家小面馆,对街撤掉一座楼,每一处变化都让她有所惊悸。她在每一个岔路口会不安的左顾右盼。

    “认不得路吗?宝啊。”

    宝转过脸说:“这路不用认。只是,我们要加快步伐,10点12分走过站台。不然会不到8486次车。”

    “宝啊,不急,我们会走拢。”

    他们确定赶路后,一改絮絮叨叨的习惯,一前一后,很少交谈。因为他们走路必须全神贯注,眼睛不离地面,卖眼睛赶路的傻事有人做过,我们才不会做。老天爷每天都看见无数例。年轻人的毛病,捧着手机眼睛上翻不看地面,钢轨绊倒无数人,有时就是路轨内横列的轨矩杆也绊倒无数人,有些你喊都喊不及。老年人也会犯傻,王大拐与老太婆出来蹓弯,王大拐冒着头前窜,有人跑上前告知老太婆已经倒毙路边时,王大拐已经走过两条街。

    他们不做这样的傻事,宝走在前面,不便回头,口喊:“老天爷啊,你在吗?”

    闷闷地回应:“宝啊,我跟紧。”

    老夫妻一问一答地赶路。

    今天的天气好,出大太阳。

    阳光把两枚虾形的身体打在地面。

    0003

    三、九凤山和娟

    重庆城的西部有一座九凤山,九凤山上有瑶池。娟坐在瑶池边,可以盯着水面看大半天,村人们说娟中了瑶池的蛊。

    娟能在田坎上跑跳时,婆婆就反复告诫:“不要耍水,更不能在瑶池里耍水。”

    “为啥呢?”

    婆婆指着连绵蜿蜒的山势:“看九凤山是不是凤点头的模样,这块瑶池是凤的眼。说天庭的台阶上有负责站岗的十个将军,排行第九的将军兄弟不守规矩,他在天庭的台阶拣拾一位仙女的纱巾,藏纱巾和还纱巾,不得了哟将军和仙女对上眼,俩人心生爱慕,天庭不准爱,他们偷着下凡,首先要找歇身处,仙女爱好各种颜色,走遍天下只有九凤山诸色俱备,他们在这里搭起草棚做起神仙眷属!王母娘娘见不得恩爱的事,有人恩爱她要硬生生地板开,她丢下一件彩衣,那件衣服哟,红有多种红,绿从浅豆绿到墨玉绿,再加各式的黄和蓝,色彩比锣鼓还要闹热,还熠熠地闪光。仙女爱惜得不得了,她迫不及待地要穿上身,九将军劝说这彩衣有异,穿不得哟,仙女一生就爱颜色,忍不得穿上身,彩衣原来是五彩绳,要缚仙女回天庭。仙女飞升时,衣袂飘飘,九将军抓牢一片衣袖,扯脱下来盖在自己的眼睛上。九将军受罚化为凤鸟,形成山势,它不甘心啊不肯低头,看那尖嘴似的山头就是九凤扬喙啄击天空。瑶池呢?就是蒙住九将军眼睛的那角彩衣,王母娘的一段锦绳幻化。”

    “怪不得哟,水波一晃就变化色彩。”

    “乡里人约定,瑶池有蛊。其他的水池是牛滚凼,瑶池的水碰不得,它能让人头脑发昏。”

    盘绕在云雾里的九凤山就是一盘蛊惑,而瑶池是蛊的眼睛。娟也觉得中了瑶池的蛊,瑶池无论在哪个季节都有千变万化的色彩,让人迷醉。

    在春季,九凤山上满坡的梨花开放,透明的新绿里点点滴滴的雪白,瑶池里还是宁静的一片深绿,面容如婆婆般沉稳,眼里慈光如白雪闪亮;夏季来到,梨树挂满黄澄澄的梨果,绿也幻化出多样的绿,再陪伴着黄,瑶池里色彩更加丰富;最美在秋季,树叶金黄,红枫如火,桔树如墨,画家的颜料盘打翻在瑶池,那种斑斓哟,如怀孕女子,腹大奶鼓,脸庞洋溢着满足,那种缤纷哟,仿佛未来有万千憧憬,秋风轻拂,一池颜色悬荡;就是隆冬,草枯叶黄,但是桔树和竹丛在冰霜中伸展绿枝,瑶池仍然斑斓,沉静如闺中少女,冰雪季里蕴涵着化骨的柔情。

    九凤山的瑶池,娟看得痴傻,看得沉迷,不知天日。甚至,看得娟再也不识数了。哦,受瑶池的蛊,娟的数学成绩一塌糊涂。高三上学期时她再也不能忍受多元方程式和恍如天书的几何学的折磨,独身来到黄桷坪,要攀美术的险峻之道。怪只怪瑶池,把娟的眸子变得高贵,变得清明,如水晶般灼灼。

    身后,婆婆责骂:“傻闺女,颜色能当饭吃?你真是中了蛊哟!”

    正是十八岁那年?一袭连衣裙,一幅画板,一个背包,左右肩环着就踏进黄桷坪的街面。在胡记蹄花馆喝下一碗猪蹄汤,娟抬衣袖抹抹嘴,甩一甩麻尾辫,斜睨街面。正午时分,黄桷坪的街面走动的芸芸众生,在尘雾弥漫里蒸腾,街面的各色小店铺,门扉半掩,皆是一派散漫的作派,这所著名的美术大学外的街面灰尘弥漫,陈旧破碎,最初让她轻视。

    娟心底暗下决心:今日是客,明年必定是这条街上的主人。四年过去,她仍然是黄桷坪的过客。麻尾辫变成清汤挂面,再到现在剪成刘海寸板,连衣裙换成脏兮兮的牛仔裤,她连续三年备考,却一直在校园围墙外打转,成了实实在在的黄漂一族。

    就像北京有北漂,横店有横漂,黄桷坪也有众多的黄漂。

    黄漂者有每天递简历出去的的毕业生,有一边创作一边下力做棒棒的半体力劳动者,也有大多数时候苦思冥想的自由职业者,也有娟这样笃定要读美术大学的本科或研究生的考生。少部分人能以卖画为生,大部分不知道靠什么为生,但是从来也没饿死人,皆活得恣意妄为。

    第一年从补习学校搬出来,住的是街面上的单元楼。租下套房的开画室对娟及其他学生进行补习的刘本老师。

    刘本老师用钥匙打开出租房带娟参观,娟环顾这三居室的单元房,欢呼雀跃。学习画画的人哪有作息时间?有时彻夜挥笔,有时白日黑夜的昏睡,搬离大宿舍拥有自己的房间多美好啊。

    刘本有空也来,娟正坐在大镜子前梳头。他倚在门框上,歪头打量,仿佛在看如何下笔。

    “看什么呢?坐过来!”

    他坐在床边。“以前,女儿经常让我给她梳头,现在她大一些了,就觉得我手笨。”

    “有多笨?”

    “她说是在刷墙还像是猪八戒用钉耙在挖地。”

    “咯咯咯,有这么粗重的手脚吗?”

    “她这么说的——这几年,再也没有给她梳头了。”

    “唉,父亲就没有给我梳过头。”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娟低头想一想,“嗯,来吧,你来给我梳,看是在刷墙还是在刨地?”

    刘本坐在床上,娟把小凳子搬移到他的脚前,反手把木梳举上来。“来吧,梳!”

    他迟疑地抓起一把头发,细丝如瀑,迟疑间从指间流泻而下,掌心里只握玉米穗那样一小缕。他把木梳顺这缕头发划下来。

    “你要一根一根地梳头吗?”

    他笑自己憨,捧起一大把头发。一大把柔顺的头发,团团翻卷的乌云,从手指缓慢淌过后变成了窜出峡谷的黑羊群,他把梳子轻轻划过,黑羊群的蹄就咝咝咝地驯服地奔跑。他深深地呼吸,吸取从头发飘拂出的馨香。

    “你不是在刨地,也不是刷墙,这么轻手轻脚是在…”

    “理狗儿毛!”

    “你说我是狗吗?像吗?”娟转过头来,一朵红扑扑的笑脸,歪着头问。娟想起:“我刚下了面条,正凉下来。我边吃你边梳。”娟端起碗时,他用电吹风吹她头发,娟缩着脖子,吸溜着面条,眯缝着眼睛说:“好幸福哟!”

    “这么容易满足?”

    “只要能让我安心学画,我就满足。如果还能有这样一个窝,以后还能让补习班的同学们来家,我们接待同学们,多好啊!”

    “好嘛。”他笑,抱紧她。刘本的力气大,娟觉得喘不过气来,瘫软在他身上。

    那年,娟刚满十八岁。

    为什么后来从单元楼搬出来呢?后来她发现,并不是所有的艺术人都安心做艺术的殉道者。比如补习学校的刘本老师,给自己刺绣了一朵彩葵,也给另一个女同学刺绣了一朵玫瑰。有些操持美术的人醉心的不是颜色,甚至不是青春的红颜,就一个字:色。

    我呸!娟愤恨。

    她从黄桷坪正街沿下走,一坡石梯,娟后来数过共有98步台阶。她来到台阶之下的铁路村三角道。

    0004

    四、美术大学和铁路村

    美术大学在黄桷坪的坡上,背倚王家大山;铁路村在黄桷坪的坡下,靠长江岸。美术人和铁路人风格迥异,按娟的说法属于二次元。比如铁路人约吃饭,通知18点25分,一定紧挨着时刻到齐,美术人约吃晚饭,有人楞敢20点18分才姗姗来迟,问为啥这么晚来,回答得理直气壮,正是晚饭点。

    在黄桷坪,不搭界的两者相得益彰。

    黄漂蔚然成群,生机盎然,首先得益铁路村提供了合适的生活环境。铁路村的房主们因为近年铁路新线的不断开通,远赴新线工作,旧房空置出来,铁路职工们也不靠这点租金过活,给出的租金普遍较低,从上世纪90年代的十元到现在500元以下的房租,且有铁路职工的水电优惠,让黄漂们背负的包袱较轻。铁路家属们开办的各种小餐饮,廉价而美味的家常菜肴让黄漂和学子们留连,离别黄桷坪多年的美术人犹记此地的美好的食物。特别说起那碗炖得粑糯、色泽明亮的胡记蹄花,无不唾沫翻涌。想想在寒冬时节,大盆地湿冷的天气里,在各个画室里枯坐大半宿,为色彩的冲突而焦头烂额,走吧,吃碗猪蹄汤。远远望见胡记馆的孤灯在寒风里飘零,心里升起暖意,一大盆冒热汽的蹄花汤摆上桌,热汽蒸腾,清香味入鼻。筷子一去,骨肉分离,拈进嘴舌,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能吃辣则打一碟红油,蘸小葱蒜泥,吃罢增添暖洋洋地幸福感。有人说,美术大学的好作品是蹄花汤汁浸泡出来的。沿街面都是渝味干锅和串串,麻辣鲜香,为迎合美术人的夜猫子习性,常常通霄达旦地恭候,美术人慰劳了饥肠,也借此换一副灵醒的脑筋。

    廉租房再加美食,黄漂人乐此不疲,偶有离别者通常几个月后再次现身。不得不服:唉,这鬼地方,离不得哟。

    美术人与铁路人虽然不同次元,相对无语。其实气韵振荡、暗通心渠。最重要的是风声叶落,最后奏同样心曲。

    铁路人的憨直,容忍美术人的散漫和乖张;美术人眼界宽,理解铁路人的刻板和木讷。最后是怎样的局面呢?美术大学一年一度的毕业生画展,大学校长在三幅画前立定,沉吟:哪一幅较好呢?身后的观众脱口而出:中间的最好。校长回头,见穿铁路制服的老嬢,她每年来观展,看得多也看出端倪,竟然与校长的心仪相同。校长不由得微笑。

    在黄桷坪的油汤横溢的小餐馆,美术人与铁路人划拳赌酒是常有的事。在交通茶馆,大学教授与棒棒为一棋子争得面红耳赤,教授为悔棋口衔棋子的事也有。艺术的高雅与市井的凡俗奇妙地结合,形成黄漂们割舍不去的情结。

    所以,受伤的娟来到三角道觅新住处是必然的事。娟也应该与老天爷和宝婆结缘。那天,老天爷坐矮柱信号机喝老沱茶。娟从巷道深处走来时,老天爷就警觉起来。

    娟仍然一边画板一边背包地斜挂肩边,还是那件旧裙子,恹恹地走过来。吵了半宿架,伤了一夜的心,腮边残留泪痕,当然神色忧郁。天光乍现的时分,巷道口有些灰尘飞舞,丝丝缕缕的漂浮物把巷道抖动起来,忧伤的女子如踩棉花,脚步歪扭,身体摇摆。娟的麻花辫已经解开,拂在脸颊,晨光泻在一水顺的发丝,如用不易察觉的比白更亮的笔触勾勒出脸形,脸庞熠熠生光。

    老天爷站立起来,怔怔地望。

    娟开口问:“大爷,有出租房?”

    老天爷惊得不知所措,呼救般地喊:“宝啊,快出来!”

    老人的慌乱让娟疑问,眼前的老人是否痴呆。

    宝趿拉着鞋从大门边出来,看到回头的娟,赶紧倚着门框,差点掩面而泣。

    娟想怎么就吓着他们,转身之际,老太婆已经拽紧她的手。娟要挣脱,没想到刚才要跌倒的老人却有这般力量。

    宝婆说:“有房啊,早已备好的房啊。”

    娟就住进他们的院子,小套房,老夫妻住着大套房。住房出奇的好,只是老夫妻爱盯着她看。看就看呗,这一年娟经历了好多事,已经不像当初那样羞涩。她顺着他们喊,老天爷去除老字,宝加上婆字

    太阳好时,她洗头,端一盆水在花台上。宝婆主动说:“我来给你淋水。”

    “好!”热水从脖子淌流,娟撩起衣领。在九凤山,每次洗头发,都由婆婆给她淋水。久违的感觉!娟闭起眼睛。水淋着却突然断流,泼湿脚边,娟睁开眼,注意到宝婆的视线。

    “这个吗?”

    “是啥呢?红色。”

    “别紧张,不是伤痕。”娟把衣领往下拉,裸露肩膀让宝婆看得更分明。

    不知宝婆看清没有,颤巍巍地问:“是啥?”

    “彩葵!五彩缤纷的葵花!”

    “啊,又是葵花,还是彩色——”

    “奇怪吗?”

    彩葵刺在娟的肩窝。真会找地方!女孩子的肩窝是彩葵生长的最美地,孤形的窝凼,小小的月牙泉,盛一汪清瘦,从窝底伸出绿色的葵杆,彩葵覆盖了肩膀,斜斜地靠向脸庞。与眼睛相辉映。

    “你自己画上去?”

    “哪会啊,别人画的。”

    “谁会画,找谁?”

    “嗯,一个老手,也算是纹身专家。”

    “纹身?”

    “就是用针一点一点地刺,然后涂抹颜色。”

    “为什么是彩色呢?”

    “不知道,他愿意吧。”

    “你也愿意吗?”

    “不知道,当初……他问喜欢什么颜色,我就说什么颜色都想要。”

    “你也是什么颜色都要?”

    “我贪心呗,所有的颜色都喜欢。”

    宝婆的伸手指摸娑纹身,娟感觉有点痒,又想起九凤山的婆婆伸手扪额的温暖。宝婆怜惜无比地问:“娟啊,疼吗?”

    “呃,当时有点疼…现在好了。”

    “不疼,咱不要疼。”宝婆像哄婴孩。

    “纹身——女孩有纹身不好吧?”娟回家,怕婆婆发现纹身,捂得严严实实。所以怯生生地问。

    “有啥不好!想纹就纹。”

    “而且,它是世上没有的彩色葵?”

    “有啊!我们以前见过。”

    “真有哇?”

    “今天没有也许明天会有;白天没有,也许梦里就有。”

    “婆婆啊,你说得多好!”

    肩窝的彩葵多好看。花盘还没有结籽,花盘中的管状花蕾鼓突,蔟蔟花蕾毛茸茸,鲜艳欲滴。红紫青绿蓝的花瓣团团地围成一圈,组成硕大的花冠,光彩夺目的花冠。

    “娟啊,我们本来商量好不再接纳租客。”

    “为什么又让我进屋呢?”

    “因为……老天爷没看错,女儿回家来。”

    “婆婆哟。”

    “哎,娟啊——”

    “婆哟——”

    “娟哟——”

    0005

    五、成渝铁路和金丝楠

    9:48分,老天爷和宝并肩站在九龙坡火车站的老站台。他们提前到达,还有24分钟8486次车进站。

    “冷下来,这车站。”

    “冷下来,这条铁路线。”

    老俩口伫立空荡荡的站台,眺望同样空荡荡的站场。

    以前九龙坡车站是西南最大的编组站,连日连夜地繁忙,灯梁上一长排高强度卤化物的碘灯,把夜晚的站场映得如白昼。大喇叭在不断地发布调车指令。调车员斜挂在车辆上,一口哨一面旗摆动,引导机车推进。十多台机车在牵引作业,车辆的制动和车钩的撞击声、口哨和扩音柱的呼喊声,喧闹又热烈。站台上不停地有客车停靠,旅客上下进出,川流不息。一派繁忙景象。现在呢?人影杳杳,钢轨面都生出锈迹。

    老天爷叹息:“算一算,成渝铁路没活多少年嘛,它的年龄比你还年轻。”

    “是啊,我们活得健健康康,它却老了破旧了。老天爷,你说钢铁的身段咋就捱不过人的肉身呢?”

    “铁要生锈,人嘛总是越活越醒豁,越来越通透。”老天爷对世事总能找到合理的解答,宝就佩服,她点头赞许。老天爷补充:“如果你活到我这把年龄,会懂得更多。你还是太年轻,只有70来岁。”

    “我记得成渝铁路开通的情景。那年,我和妈妈来看火车,我在她的背上。我们村的人来了,有些人天不亮就步行前来,好像所有人都来看火车,人们笑啊唱啊,还有人跳着舞蹈,每个人脸上有表达不尽的高兴。来啦,来啦,火车来了啊,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大黑铁疙瘩骑在两根细细的铁棍上,巨大的烟囱喷着烟、粗壮的喉咙吼叫着,轰隆隆地辗过来啦……我害怕地把头埋在妈***脖子下。”

    宝说话时,雾不知从哪里降落,在站场弥漫开来。最近几年,本地的雾霭好像变得不可捉摸,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像现在人情交往,变化多端,没有定性。而且雾霭来到后,景色模糊,人脸模糊,好像往事也模糊了,需要重复地述说,才能把“记忆”这个客人留下来。

    “老天爷,你记得我的爷爷为成渝铁路献出寿材的事吧?”

    “记得。你零零碎碎地说过上千次。”

    既然说过这么多,再完整地叙述一次也无妨,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寿材就是棺材,大盆地的老人在壮硕的时候开始为自己准备一副好棺材,这是一件头等大事,值得全家人倾尽财力。

    一般的人家用杉木做棺材,必须是不含糖份的冬季砍伐的杉木,如何确定呢?春天桃花水涨后,初夏的第一批木排靠拢五龙滩后,选用新缷下的杉木桩,肯定是冬季砍伐后倒伏在山林,待次年山里涨水后再放排出山。杉木整齐光滑,直杆,不变形,而且不腐烂只粉碎,几年后土里看不到木渣,与泥土混合后没有了——尸骨与杉木直接化为泥土。人的肉身直接归还土地了。也好哇!

    更好的采用柏木料。笃实,紧扎,不易散架。要八个金刚才能抬上肩,展劲才能挪动步,上坡时要挣命才能不歇气地抬拢挖好的金井处——你知道,棺材上肩后绝不能落地。

    最好的寿材用楠木制作,楠木又以金丝楠最为珍贵。以前,大盆地里盛产金丝楠木,在深山穷谷里不知长了多少岁,百丈高、几人环抱。解木匠用大锯分,咬烂多少锯齿!解开后木板坚如铁石。金丝楠有香气,做成的匣子放生肉可以几天不变质。它还有好看的纹路。宝记得爷的寿材是山峰纹,仿佛是山水画家蘸金粉精心描绘的群峰图,丝丝缕缕的线条,有峰巅有沟谷,崎岖陡峭,浑然天成。爷爷每年用生漆精心地涂抹,把山峰纹路提出得更加显明,峰峦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看多久都不厌。这副寿材摆放爷爷卧室,它是爷爷心中最大安慰:“看着都舒心,饭都要多吃两碗。”

    新生的共和国成立后有很多事要做,大盆地的人祖祖辈辈盼望铁路线,共和国决定就修一条贯穿大盆地的成渝铁路。川人们踊跃地捐粮捐工捐枕木,修到三角道外时,眼看只有两公里的路程,枕木却用完。大家都想赶在七月一日通车,向党的生日献上四川人民的感激之情,筑路人急啊,沿途群众也忧心如焚,纷纷献出厚实的书案、献出筑屋的檩梁,能让火车骑上来的东西,无论贵贱都拿出来。爷爷想了一晚上,决定献出金丝楠木的寿材。

    那时侯,我家就一直住在三角道,三角铁路线围护的地方还是农田,我们吃农田里长出的谷米,从黄桷坪淌下来的山泉水正好灌溉,我记得我家的老房子坐落在农田中央。第二天凌晨,爷爷召集村里的年轻人抬着寿材送到工地。

    好一副金碧辉煌的寿材!人们啧啧赞叹。后来,它就铺在九龙坡站上行的进站信号机旁,这八根枕木,用了最多的年辰。爷爷后来经常到那里,逐一抚摸着那几根枕木头,念念有词:值啊,值!

    从1952年7月1日起,大盆地有了第一条铁路线,川人的百年心愿终于得偿,咋能不高兴呢?这条倾心擦亮的钢铁线路,当年被称为新生的共和国的第一条花朵锦绣的花环,现在却老迈成龙钟之态。

    回顾这一切,老天爷和宝免不得要唏嘘一番。

    “老天爷,你说哪些人不来这里,到哪里去了呢?”

    “到高铁站,坐动车。以前到成都要开行一个晚上,现在他们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到,多快的速度啊。他们还修了北站、西站,有了新项链,谁还佩带生锈的花环,人们已经把老旧线彻底遗忘啰,就像世事把老铁路人也遗忘。”

    “嗨,我们好久也去看看新线路?坐一次动车,看看到底有多快。”

    “我也想啊,等我们把女儿的事料理完,也去坐动车。我这蒸汽机车的火车司机看看时速三百公里到底有啥子感觉,尝鲜品个味道。”

    “好嘛,女儿的事料理完毕,我们一定到高铁站!”

    俩老人总是计划得井井有条。比如现在等待8684次,是要接一位下车的旅客,有重要的事告知。

    0006

    六、蒸汽机车和绿皮车

    俩老人说话间,8684次列车在进站信号机旁嘶鸣。这是机车向车站值班员报告,正在牵引进站。8684次列车是铁路局管内的慢车,每站必停的绿皮车,曾经繁忙的九龙坡站现在只有这一趟慢车停靠。

    老天爷以嫉妒的眼光看着列车进站。20多年,老天爷以前是蒸汽机车司机,那日子过得好写意哟。当司机的都是从司炉做起,挥舞大铁铲把细碎的煤颠成扇面洒进炉膛,蒸汽炉哦然受孕,火势腾然升起,巨大的摇杆如大力神臂推动,轮对轰轰地辗击,此时机车如老牛般抖晃。再作势添煤,火势更猛烈,火舌翻卷,热情扑出来舔人胸膛。司炉的动作越加猛烈,机车震颤,长声吆吆,千万吨重负猛然前窜——尽管是以前的事,现在想来还觉得脸面砣红。

    后来,升格为司机,握动力闸和制动闸,更爽快!机车牵引过程如雄性施暴的过程……在九凤山千分之八的长坡道前,机车一声长鸣笛,猛然耸动。远观巍峨九凤山,云雾缭绕;绿油油的山坡,桃红菊黄,好景致啊!山绵绵如长发散卷,水潺潺如十指纠缠,峰峦高耸而坡地紧致、再往下是深邃的山谷,那些幽暗的隧道那些花朵遮护的边坡和甬道,像娘们一样的美景谁能不心潮澎湃?

    列车要冲顶了,一列震颤的机车低吼长嘶,轰隆隆地推进。越往上推越是紧要,司炉忙着添煤,炉膛快要被团团簇簇的蒸汽撑破,半尺宽的锃亮的黄铜抱箍已经约束不住机车地颤抖。司机手推闸把,仰天长啸。此时的机车已经与司机熔为一体,片刻地停顿、猛烈地冲刺、大呼小叫地喷吐出团团热汽。机车多么像一个五肢坚硬的男人,攀着两条钢铁的缆绳,蹬牢一道道枕木,要劲地呼唤、不舍地突进……在九凤山之巅,列车盘旋成奇异的圆环,紧接着一泻千里的奔腾。

    啊,爽啊,机车如男人般活得恣意逞强,奔驰得孔武有力,带来了酣畅淋漓的感觉。更让人怀念的是回家后,在自家的床上还有另一种驾驶冲顶的过程,同样的惊险、同样的逞强,另一番酣畅淋漓的感觉……那时,自己年轻哇。年轻好哇!

    老天爷瞅着8684次列车的制动过程,铁路人都知道让列车加速跑是畅快的事,更考量手艺的活是把制动过程控制成渐变的下降曲线,最后准确地停在下车线。8684次列车进站后存在明显的速度梯级,最后的制动依靠连续撞击的动能。老天爷真想把司机拽下来,“看看!我来告诉你,应该怎样牵引旅客列车!”

    8684次列车停稳,车厢门打开,有旅客走出,老天爷还在对8684次司机的操作过程生气。

    宝提醒他:“老天爷,杰下车了。”

    宝喊住一个长头发的青年。“杰啊,你过来,我们有话要对你说。”

    原来俩老人来站台侯着就是为了会见杰。杰从成渝线上行方向的一个小站上车。杰回到的农村的老家就是和父母商量一件重大的事情。该项事情与娟有关,也可以说与娟无关,是他自己的事。

    杰有点诧异:“宝婆来啦?哦,还有天爷。”

    老天爷瞪视杰,仿佛杰十恶不赦。他嘴唇颤抖,一时忘话,或者因为激动话挤在喉咙出不来。宝劝说他:“老天爷,你慢慢说吧。”

    吐口长气后,老天爷问杰:“你决定了吗?”

    杰装糊涂,“我吊丝一枚,能决定啥?”

    “年轻人,咋就不自信呢?”

    “怎么才算自信?”

    老天爷拍胸膛:“像我这样,敢说敢当,不让女人抹眼泪。”宝婆点头。

    天爷分脚站立,拉开架势,准备继续阐述。杰打断了他:“天爷,现代的事复杂,不能与你以前相比。”

    “那么——你是执意要与娟分手吗?”

    杰哭丧着脸:“你以为我心甘情愿吗?”

    “你糊涂啊!”老天爷顿脚。“爱情不是心甘情愿还能是啥?”

    “老人家们,你们老了不明白年轻人的心思,也不懂现在的生活。我和娟的事,你们莫关心,莫插嘴。日子是我们的,懂啵?”杰的话是一把软刀子,塞满老天爷的嘴。

    宝婆说:“娟的事,我们该管!”

    杰甩了甩长发,“我知道怎么做。”

    老天爷怒喝:“告诉你吧,你这样做,一定会后悔!”

    “后悔也是我的事,与你们二次元说不清。”

    “什么元?”

    “你们不是娟的爷和婆,也不是其它亲戚。你们多管闲事。”杰说完,转身就走。

    俩老人们目瞪口呆,怔怔地瞅着杰的背影消失在出站口。有些让人泄气。

    站牌是老站牌,青石柱和柏木板,木板皲裂细小的长缝。站牌下是花台,栽种光叶子花,粉红的苞片层层累累,苞片大而美丽,鲜红、紫红、粉红的苞片三角形地围护三朵小花,其实中心的黄色才是花朵,但是所有的人都把苞片视为花瓣,称它叫三角梅。老天爷的白发盈巅,在三角梅的花蔟下格外醒目。

    这句话让他们忌恨:“你们不是娟的爷和婆。”杰说的。

    俩老人在花朵下喘息,直到站务员提醒他们:“老人家,车开走了,你们回吧。”

    “我们到哪里去呢?”

    老天爷气不平:“走,我们找女儿去!“

    “好,到女儿家。”

    从九龙坡站到女儿的住处,从K477km+300m至下行K480km+800m计3.5公里,5分钟的行车距离,现在他们得用半天时间,确凿地属于远路。他们既然要远涉意味着即将做出重大的决策。以往,有麻烦和困惑时,他们会找女儿商量,因为在女儿住处做出的决策都是英明的决策。

    0007

    七、美术的险峰和第一次落榜

    娟没有料到美术之路如此险峻,自己攀登得如此艰难。当然,当初明白这一点,可能不敢孤身一人,一个画架在肩来做黄漂。

    娟在九凤山的家乡见识过神奇的色彩,这些色彩的缤纷以及奇妙的组合,自己被深深地感动,它们如一群妖精潜入大脑,每一种颜色就是一个小妖,在大脑地嬉戏、跳跃、躲迷藏,有时每一种颜色都象孩子一样爱好争庞,都想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它们的不安份令娟心里也六神无主。

    娟沮丧地说:“今天在画室里,老师说我的该亮的色没有亮起来,该暗地没有暗下去。我琢磨了很久,也想不出办法。”

    天爷和宝婆爱看。天爷评介:“我觉得画得好,画得闹热!”

    宝婆也说:“每种颜色都有,齐全。好!”

    娟捂紧脸,“怎么办吗?我每一种颜色都喜欢,我舍不得它们。”

    天爷与宝婆对视一眼,目光里的内容丰富。天爷鼓励她:“我们每种颜色就要,好,合适!”

    娟又想起九凤山的瑶池,她才是好画家,把一大盘颜色调教得乖巧和规矩。诸多好看的颜料播洒在水面和水底,命令它们各安其位,仿佛从不生隙的一堆姐妹,手挽手,脸挨着脸,相互映衬,和美成一团锦绣。

    娟做不到啊!眼见的不能画出来,一个美术大学的落榜生在心里恨得无可奈何。有时,娟想,也许美术大学的教授们能娴熟地处理吧?于是,她更盼望进入美术大学,聆听教授们的指点,她把更多的精力抛洒在颜料堆里,几经冲突,还是寻不着门路。

    美术的路越往深处走越觉得艰难。就象要攀登九凤山的凤头峰,高峰就在那里矗立着,谁的眼睛都可以看到,谁的心里都在临摹它的高度,怎么才能登上去呢?脚底荒草丛生、乱石垒垒,所有的方向都是路径,所有的方向都可能是陷阱,传说中的美术捷径,谁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学美术的人苦啊,很多的时候如无头苍蝇乱飞乱撞,更的时候是头破血流。

    娟第一次落榜后,在小套房里哭泣。

    纹身彩葵的刘本老师来啦。老天爷打开的大门。老天爷后来说:“看他的嘴脸,就不是一个好人。”

    刘本借慰问的名义看望娟,他知道正是女孩子心灵软弱的时候。

    刘本进入小套房,掩上门。娟孱弱的肩头仍然在抽动,像风中摆的柳枝,娟怀疑地问:“我还能学美术吗?”

    “可以吧。”他的手抚在娟的肩头。

    娟握着他的,些许的温情、些许的安慰。“可我什么都没有。”

    “会有的。”刘本漫应着把手伸进她的衣领,攥握柔软的突出。

    娟突然警醒,抬头看着刘本急不可耐的脸,过去受到屈辱和欺骗涌上心头。“你想要干啥?”

    刘本奸笑着:“做我们以前事做过的事,你不是很投入吗?”

    “你有家,小心你的夫人再次打上门来。”

    刘本说:“她不会发现。我已经在你的右肩刺了彩葵,我还要在你的左肩刺一朵彩菊。你的皮肤是最好的画布,细腻、光洁。你的骨骼平整,肌肉饱满,紧致却无突凸,全身水一般顺滑,你拥有最好纹身材料,你会成为我的最好的作品——我其实在进行美术创作。”

    “这就是你的美术道路?你所说的创作就是玩弄人吧?”

    “艺术创作需要激情——当然,你知道过程,在激情地时留下的作品,不是最美吗?”

    “你想的就是这?”

    “你不是也享受?”

    “没有。我心烦——你的花花肠子,我还没看透?”娟不愿意回忆这一段。

    刘本赖着不走,他跪下来,“求求你,为了艺术,也可怜我——自从与那女人结婚,我已经画不出作品,糟糕的婚姻让我的笔生了锈,只有在你的身上,我才体会到创作的激情,在你的皮肤上画出最美的作品。”

    他在故伎重演,现在让娟看出了萎琐,不禁心生厌恶:“你别借艺术的名义使坏,你滚远去!”

    刘本站起来,换一副流氓的脸色,“我只滚在你的身上。你的彩葵是怎样创作的,还要我告诉别人吗?让我创作彩菊后,我就自觉地滚开。”

    娟瞪他:“现在就滚。我要喊天爷和宝婆。”

    “他们?俩棺材瓢?”刘本老师说完就要动手。

    娟刚喊出来,天爷和宝婆从天而降,天爷扬着拐,宝婆举着扫帚,雄纠纠地并排走上前。刘本退后着,他无耻地喊:“别忘记,彩葵是我压在你的身上,刺出来。”

    老天爷气得一拐砸向他的头,一缕血迹淌流下来,他指着老天爷:“你——”

    “咋了,如果再回去十年,你能走出这道门?”

    刘本捂着头,灰溜溜地逃窜出三角道。他最后的话,让娟羞愧难当,哇哇地大哭起来。哭一阵,她要出去走,散心。

    宝婆不放心,拽着娟的手:“我陪你。”

    老天爷说:“我在你们身后远远地跟着。

    0008

    八、四龙滩和孤雏

    娟和宝婆能走哪里去呢?肯定是跨过铁道线,到长江岸边的四龙滩。

    现在很少有人知道,四龙滩在三十年前是牛羊牲口的转运码头。从长江上游农村喂大的羊和肥猪以及不能再耕田的老牛,用船载到此处,搭宽跳板吆下船,牲口集中一堆,待铁路用棚车装运出川,供应北京或者上海。以前的肉食都是活牲口运输,冷冻车大量投用后,码头就荒废。

    当年,女儿作模特,坐在青草坡,让长江的风吹。草枯草黄,根根缕缕;风拂发丝,凌凌乱乱,老牛伸出长颈,似在相问;一个正要长成的姑娘,瞩目远方,似乎怀春。美术大学那幅世界著名的《春风已经苏醒》完成在此地。

    现在的四龙滩也成了网红之地。原来是牲口棚的地方,白帆布搭成的一座座三角形的小帐篷,半浮半沉散落在青草坡。一处废弃的牛羊贩子们的守侯房改造出酒吧,卖啤酒和卖唱,院坝里摆放十几张桌椅,几个旧胶皮轮胎悬挂在老槐树下,用作秋千架。娟以前告诉过老天爷和宝婆,这就叫品味。自然、古朴,春暖花开,面向大海。四龙滩虽不是大海,也是大长江,细白沙的滩头,白浪在弧形的岸一迭迭地推送,徐缓地吐细碎的浪花。浪花旋灭后又复来,无穷无尽,确有味道可品。年轻人们纷纷来此休闲,来此品味,还冣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江风白帆酒吧。

    平日里有年轻人问道:“喂,老头。江风白帆怎么去?”

    老天爷闭嘴指方向,从来不说江风白帆以前是牲口棚。有啥子味?猪粪味、牛羊尿的臊味。当然啰,这些记忆只有他们才保留。

    娟此时躺在草地上,哭。宝婆把她半搂在怀里。老天爷的头脑里又浮现《春风已经苏醒》的画面,画面上那个小女孩半梦半醒的神态。

    宝婆拍着娟的肩。“闺女哇,咱不能再糊涂啦。”

    娟告诉宝婆:“为什么会上他的当吗?我渴望有人爱,有人疼啊。他看我的目光里有一点温情,我就舍不得那一点暖啊。”

    娟向宝婆坦露了自己的身世:

    在九凤山的瑶池旁,我以前有爸爸,但是我始终想不起他的模样。据婆婆说,在九凤山的糖梨成熟的秋天,爸背一大兜梨到金凤镇赶场,满满一背,爸站在磅砰上量过,爷爷记得总重230斤,梨子应该在80斤以上。爸天没亮就出门赶路,早点到场上要卖出好价钱。

    但是爸出去后再也没有回家来。据说,在九凤山下的梨花溪铁路桥上,爸背着在背兜走桥面,却被一列疾驰的火车追上来。机车的撞上爸的背兜,把爸撞得飞起来,高高地飞出桥栏。跌向黎花溪水,奇怪的是后来我们很多人都去找,却没有看到爸爸的身影,他死了还是活着,我们都不确定。很久都没回来,应该是死去。

    我可能是两岁那年失去了爸。所以,我还小,怎么想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他怀抱的温暖。六岁那年,我失了妈妈。我记得起她喜欢穿紧绷的弹力裤,***身体饱满得像一颗熟得黄澄澄的糖梨,她等了四年等不回爸爸,妈妈改嫁到很远的海南。

    我记得妈妈怀抱里的温暖、那种甜丝丝的熟果气息。

    在我九岁那年,有邻居悄悄告诉我,妈妈回来啦!她在海南又生了一个男孩,怀抱着孩子回家乡探亲,但是今天她就要回海南。我算什么?亲生女儿不是她要探的亲吗——我听到后没有仔细想,撒腿地向场上跑去。在乡场的边,人们上车,我仿佛看到有个妇女像她。那个妇人瘦,两年时间一颗饱满的梨果就被风吹雨打,焉缩了吗?我楞了一会没敢上前,她上车后,我才意识到可能永远看不到她,我大声地喊,不知道她听到没有。车就开动——后来,我无数次后悔没有果断地冲上车。

    车轮滚动,我就追着汽车跑,乡村公路的尘土飞扬,扑洒在脸面,混杂我的泪水,我的脸变成花猫。很快看不到汽车了,我没有停步,我继续地顺着乡村公路跑,没有人知道一个小女孩为什么要边跑边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肯停下来,我知道汽车开到天边了,我还是在这条长带子不停地跑,跑累了就走,过了一个乡场来到了另一个乡场上,我跑得昏死过去,什么也看不到,最后瘫倒在公路边的一棵电线杆上。傍晚时,好心人看到的不是小女孩,是张不出口、提不动脚的瘸花猫。

    那一天是我走过的最远的路,从中午走到了黄昏,我才知道路有多长,双脚永远走不到尽头……后来我明白,我毫无意义地跑,只是确凿地体会从此没有妈妈了,我再不用为妈妈牵肠挂肚。我用肉体的痛苦告诫自己:你是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了。

    我爱盯着九凤山上的所有池溏看,特别是最美的瑶池,我听谁说的池溏、溪流、大河、大海,所有的水在深处是相通的,爸爸落在梨花溪,也许他没有死,我痴痴地想,他会从某个缤纷的色彩中潜出来呢?看久了,我对每一种颜色都有了期盼。

    我爱上了瑶池的每一种颜色,也爱上所有的色彩。有时,我看那些岁数稍大的男人,会想:是我的爸爸吗?就这样上了刘木老师的当。

    娟瞄着肩窝里的彩葵,恨恨地说:“现在,我后悔,我真想把纹身剐掉。”

    宝婆陪着娟,抹了一脸的眼泪。宝婆说:“自己的彩葵,不是别人的。要珍惜,娟,无论如何,人要像彩葵一样活得鲜鲜艳艳,活得有声有色。永远不低头,向着太阳,笑,高兴地笑。娟,笑起来更好看。”

    娟听宝婆的话,不哭了。

    天爷坐在草地稍远的地方。他低垂着头,面目悲怆,白发盈巅。如果《春风已经苏醒》的画家看到,也许会画出《冬雪正凝重》的画卷。

    长江里连天的水,汪汪地淌,没有一粒波涛为谁的悲伤和欢喜短暂留步。真个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啊!

    0009

    九、二次元的爱情

    老天爷和宝决定要到女儿住处,他们要确定重大的决策。决策的内容,又让俩老人气鼓鼓心生愤懑。

    走到九龙坡火车站下行方向的出发信号机处,老天爷停步,跌坐在路基的石坎下。临近中午,早上一出来,走过恁多地方、做了恁多事情。宝已经担心:“老天爷,累了吧?明天再去找女儿?”

    “不,歇歇气再走。我心里恨他们。”

    “他们?”

    “现在的青年人啦,咋是这般?男女相处都在拔弄小算盘。连鼓起一砣的小伙子也习得斤斤计较,娘们般的小心眼!”

    宝反对老天爷的说法:“娘们啷个样?娘们也顶天立地的伸展。我啥时候与你计较,我自己劳动,哪里吃过你的闲饭。不许你这么说!”

    “哪敢说你,你是巾帼英雄嘛。”

    老俩口肯定为此经常拌嘴。宝这样说,有根有据。

    老天爷过去也有不老的时候,叫天爷吧。天爷的父亲是川东地下党,在一段特殊的时期,由一个掌权的女人一句话,川东地下党的有些人不知道怎么就变成叛徒。按照血统理论,瞬间,天爷的历史关系由红转黑。天爷已经在成渝铁路的火车头上当司炉,有一天突然接通知,这么重要的位置岂能由黑帮子女担当,他再不能登上机车潇洒地舞动铁铲。到哪里去呢?发配在三角板里板动道岔。

    这对于激情豪迈的司炉是多大的惩罚?眼看以前的侍候的机车威风八面地开进来,自己在路基边板动道岔,站姿立定,扬臂比划手信号,心爱的大黑铁疙瘩长长地嘶叫,眼巴巴看它喷吐热息、扬长而去。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年轻的心灵。

    天爷也不能在司机公寓里保有床位,他的被褥都搬进看守房里。有一次,天爷板动道岔后,机车提前冲出来,挤坏道岔。平日里司机和板道工常有的配合不好的小事故,此时不得哇,一个黑帮子女有何居心?有何险恶意图?在三角道开了现场的批斗会。好在一位好心的领导暗地里相帮,只给老天爷留路察看的处分,年纪轻轻地戴一顶被管制分子的帽子。还有人指着老天爷:“看,父亲是叛徒,本人是坏份子!”

    当年,这是千钧重负,天爷觉得抬不起来头。只有宝姑娘觉得他不是坏人,可怜这孤单的男人,看着他甜甜地笑。她的笑靥打开了天爷头上的一方晴空。

    在宝姑娘的坚持下,天爷进入青砖小院,吃得好喝得好,少受了多少苦楚!终于有一天,天爷和宝姑娘跪在岳父身前,求他作主。

    岳父问他俩:“你是坏份子,姑娘是没粮本的农业户口,可想过以后的日子难过?”

    宝姑娘回答:“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是我心里的好人——我知道好坏。”

    天爷说:“不怕没有粮本,有我一口饭,就不缺她的一口饭。”

    俩人说:“结成夫妻,讨口都在一起讨。”

    最艰难时,为了备战备荒,铁路上把坏分子们集中在边远的采石场。宝姑娘主动陪着天爷来到采石场。天爷开山放炮,宝姑娘也没闲着,她和采石场的乡村一样下力挣钱,采石场崩出来的大石头,敲成鸡蛋大小的道砟石,也算钱,做计件,敲出一立方得一角钱。

    宝姑娘爱人也爱钱,采石场的月亮坝里,宝姑娘叉腿坐在地上敲道砟,天爷收工后来看她。“走吧,回啊!”

    她指着地上的九堆道砟,“看,值九角钱。等我把这些砸完就凑成整数。”

    天爷扶她起来,她的肚腹鼓突,怀着身孕啦。别人坐在小矮凳上砸,她在跪在地面。

    宝看着九堆道砟石如看婴儿,她推搡天爷,“你先回吧,我干上癖了,一定要多砸出一堆。”

    天爷捧起宝的手:“我们一起砸,可以快点完。再回去弄晚饭吃。”

    “好!”

    俩人坐在月亮坝里,挥小锤砸石头,叮叮当当声音相互回应。

    十堆道砟石堆码好,俩人相携着回窝棚,天爷才发现宝的手臂疲乏得抬不起来,连饭碗都端稳。天爷心疼,埋怨她:“以后不许砸那么多。”

    宝点头说:“我以后只砸八堆,挣八角钱。”

    “别累了,求求你,只砸五堆就够了。”

    “我为孩子挣钱,高兴!”

    “我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喜欢什么呢?”

    “我喜欢小女孩。乖!”

    遂了天爷的心愿,宝后来生的是乖巧女孩。

    老天爷不解:“我们那时候可不管那么多,宗教和信仰,财产和地位,都可以不管不顾。看上就爱,就要和心爱的人结婚。现在咋呢?看钱的份上、比较门庭和地位。想想,我们以前多艰难,翻身不也很快吗?”

    后来,天爷父亲不再是叛徒,恢复革命干部的身份。1976年后,天爷重新登上心爱的机车,把那篷炉火燃得旺旺,推动列车疾驰。

    “对啊,那个杰,年纪轻轻,却是看谁有钱就和谁好。啥子人哟!你不能好好的与他谈谈,谈我们的经历。”

    “他们不听。说我们什么元呢?”

    “二次元。就是和我们谈不拢。”

    “可惜了娟,这么好的女儿。”

    “杰会后悔的。”

    “一定会他后悔!”

    为了让杰后悔,他们加快了步伐。他们商量好:“回去,一定告诉娟,很多事物,今天没有,明天就可能来到。”

    0010

    十、九龙滩和文旅新项目

    老天爷和宝要走到女儿住处,必须经过滩子口。滩子口又扼守着九龙滩的进出通道。

    九龙滩最精华的部分在五滩至八滩。长江在此形成广阔的迥游面,外侧的江涛汹涌澎湃,内侧风平浪静,水至深至幽,清冽冽地宜人。长江航运局,在此筑起深水码头,好泊船;几架高大的行车矗入云天,便于装卸。

    俩老人瞩目远望,三架大行车如画面上的静物,沉甸甸地划破天空,寂寞着云朵。

    宝说:“码头也冷寂了。”

    以前,这码头外巨轮排着队等候,灯火通明,彻夜繁忙 。

    老天爷叹息:“和老铁路线一般的命运,他们在上游的有了新的码头,依靠新的铁路线,这老旧的铁路线和老码头就该冷落下来。”

    “就像我们俩,老了,闹腾不起来。”

    “虽然我们老了,却更有钱。是啵?”说到这里,老天爷有些得意。

    宝赶紧左右顾盼,怕有人听到。见四下无人才放下心来:“老癫咚,莫在人前露富。”

    老天爷说的富是真的事,只是钱没到手,而且他们并不想要这份钱。这要从九龙坡区依傍长江说起。

    九龙坡区沿江有九龙滩。中梁山脉横亘在中部,把全区分成东部和西部两大部分,东部靠长江,一衣带水,水域的传说与龙息息相关、西部的依托中梁山脉形成系列的中低山脉,两翼地形开阔,如凤凰点头,山地的传说与凤紧密相联。九龙坡形成“东龙西凤”阴阳调和的地貌,文人雅士们所说的龙凤呈祥之地,果然是山水俱备,地胜物华。虽然是老工业区,铁锈味浓郁,只好如三角道一样作工业旅游,与文旅产业融合,通过整体谋划,拟立体打造出集观光游览、生态休闲、文化体验等功能于一体的都市生态风景区。

    这些都是老俩口从本区新闻里听到的。有句话他们也听懂了:历史是根,文化是魂。城市和人一样,也有记忆。一个城市的风貌、文脉及发展的动态,都承载着一段历史。他们还听闻了很多事情,九龙坡区拥有众多的自然风光优美之地,更有老工业区的资源,最富贵的资源就是人们的记忆,九龙坡的老工业区记录过去岁月的奋斗历程。老铁路线、抗战时期作出重大贡献的枪炮工厂,历史悠久的发电厂,这些都记载以前的成就和走过艰难和曲折。政府出大力地挖掘、盘活历史遗产资源,升级文旅产品,激活了城市记忆,九龙坡的人民会让“江山多娇城·龙凤呈祥地”特色品牌树立起来,并且深深的烙印在人们的心中。

    本区新闻里说的这些带来最直接的就是:老天爷和宝在三角道的院子升值了——老俩口始料不及的事情。以前,梦里都不敢这么想哟!

    宝世居在三角道内,铁路铺轨后,以前三角道内还几亩农田由宝的父母栽种,后来,铁路部门在三角道内修造青砖家属房,欲以转居民户口为条件征收宝的祖屋,最后一次铁路要用一套单元房相转换。邻居们纷纷受不住诱惑出脱老屋,上了高楼,只有宝的父亲以祖屋割舍不下为由,一直咬定不松口,现在他们栽种向日葵的小院是三角道片区唯一的私家小院,产权证齐全,近四百平米。

    三角道闹热后,有观光客纷至沓来,这套独家小院正位于网红的地带。

    有人为老天爷拍照,也有人悄悄地找俩老人商议:是否出售这套独家小院?

    老天爷果断回应:“坚决不卖祖屋。”

    来人循循善诱:“这套房用来居住好可惜。你卖出高价后去买电梯房。”

    “不住,你用来作啥?”

    “用来开画廊,这院落正好有格调。”

    老天爷回应:“你能开画廊,我们不能开吗?”

    “你们谁懂艺术呢?院落有格调,还能有品味的人来主持。”

    老天爷很骄傲:“我的女儿和孙女都是弄美术的人。我们有品味。我结识的美术界大人物,说出来吓死你。”老天爷真把来人唬得头昏。

    此番话,令老人们心生疑窦。前段时间,俩老口悄悄地向房屋交易所评估了小院的价格,给出让俩老人瞠目结舌的数字:保守估价800万。

    “在做梦吗?”

    老天爷大气:“今天没有,明天就可能有,白日里没有,梦里就有。梦会变得实实在在!”

    “乖乖哟,800万还可能更高!就咱的破旧的老院子?”宝婆仍然不敢相信。

    老天爷信心满满:“咋不可能啦,一切都有可能。你以前割牛草的地方,一片荒滩,现在是啥模样?“

    “原来的鸟不拉屎的滩涂之地修通成九龙坡滨江公路,沿公路建成一座高大气派的钢琴博物馆。”老天爷和宝婆有免费的公交卡,他们在钢琴博物馆开馆的喜庆时来瞅过热闹。

    “现在是啥样子?高廊巨柱,金碧辉煌,几百架古老的钢琴摆放,每架都有了不起的来历。钢琴馆每天有钢琴演奏,叮叮咚咚的声音比外面的江水顺畅。你能联想风吹草低的牛草滩吗?它的变化就是三角道的明天。”

    “莫非,三角道也变成高廊巨柱,金碧辉煌?”

    “花有百样红,物有各样风格。你没有听观光客说,三角道有味道。啥子味道?就是青砖房和老铁路线的味道。咱们的青砖小这院落有正宗的好味道呃。”

    “得意吧你啊!”

    老天爷嘿嘿地笑。

    宝想到一件事:“要是我们的女儿回来住一起,多么好!”

    “我们有女儿啦。乖女儿!”

    老俩口啧啧。

    0011

    十一、杰和白颜料

    娟第一年落榜,不甘心,要再拚一回。继续做黄漂。

    娟和杰在黄桷坪的素描训练课认识。

    那天,学生们围着石膏像《伏尔泰》练习素描,几笔勾勒,每个学生的积累都显现出来。娟以前喜欢涂抹,高二时在金凤镇的一个美术老师那里开始学素描,就是年级黑板报的水平,来黄桷坪补习一年,虽然飞速进步,但与有十几年功力的其他同学仍然差一大截。娟画的伏尔泰怎么看也像行走在九凤山的乡村老太婆。

    娟为此苦恼,只能叹口气继续用心。画室的老师懒洋洋地坐在画室角落里,少有几次在各个画板前的走动,对娟的练习恍眼而过,不予置评。娟把画放在老师眼前,问:“我应该怎么改动呢?”

    “自己去悟吧。”

    娟更苦恼:“怎么来领悟吗?”

    老师翻翻眼不说话。

    杰也在画室练习,嘀咕:“怎么着也要帮忙改一改。自己能领悟还用着得来画室请老师指点?”

    老师说:“她的透视感不行,怎么改呢?你来试着改动。”

    杰拿过娟的画稿,试着改动。唰唰几笔下来,娟当即豁然开朗。素描老师的脸色瞬间就变灰白色。其实,杰一直在注意娟的画板,也在琢磨娟的习作的症结,因为自己以前学画也有类似的经历,杰和娟走的都是野路子。

    娟的画经过杰的指点或者改动后焕然一新,娟自己也觉得美术的感觉在日渐丰满。艺术的道路就这么奇怪,遍寻无路,一位良师或者相得益彰的同行人,潦潦几笔勾勒,突然长进,有一种鸟儿解绑、振翼舞动的感觉。这种感觉让艺术道路上攀登的人最开心,也许比数学系的学生解开一道难题更爽吧?反正,比吃一顿麻辣干锅愉悦得多。

    不负责任的素描老师第二堂课不来了。娟与杰走近了。那一段时间,娟的脚伐轻快,脸庞色彩飞扬。眼窝子溢出笑,心底的充盈就像瑶池盛满五彩缤纷。

    在迎接考试前的初夏,娟和杰在一起习画。上午练习素描、下午水粉画,他们没有感觉疲惫和倦怠,到傍晚时还保持高昂的兴致,他们绷好画布,尝试起油画。华灯初上时,俩人对视,脸庞和手掌上沾染炭料和颜料。

    “看咱俩像什么?”

    “从矿坑里爬出来的矿工?”

    “不对。继续猜。”

    “回收破烂,我们俩是破烂王。有些人眼里的美术就是破烂。但我们爱它。”

    “也不对!但靠近了。”

    “我们俩像讨口子。一男一女的沿街乞讨花子夫妻。”杰想了想:“我们在一起画画,多愉快——也许我们讨饭,一路走下去,也会愉快。”

    “我们在一起心里甜——我也这么感觉。”

    “娟,我珍惜啊。你是我的白颜色——大白。”白颜料是稀缺的颜色,它不能沾染其他色,一盒集合的颜料就数它最珍贵,消耗也最快,借什么都可以别向美术生借白颜料,说的就是这意思。现在,杰说的是美术生的表白。

    “只是白颜料吗?”娟要问得更清楚。其实,杰也是娟的白颜料,她同样地珍惜。

    “你是最珍贵的白颜料——如果我一生还爱着美术,你就是我的所有颜料,所有的一切!”没有比这样的表白更明确。

    杰凑近娟的肩膀。

    “喜欢吗?彩葵?”娟心里有些忐忑。

    “多美的彩葵,多美的肩窝,多美的人哟!”杰轻吻娟的肩窝。杰俯身,从娟的脖子边摩娑,恨不得当成另一株彩葵生长在娟的肩窝。

    颜料打翻,画架打翻——“我们重新画,我们有时间。”

    20岁的青春,最好的年龄遭遇最好的人。平凡的嘴和手,相接后如同黄和红调合出欢快的橙色;平常的腰和臀,碰撞后如蓝和黄融合出宜人的绿色;神奇的坚强和神秘的幽深,组合出千变万化的色谱。嘴唇的濡湿不同,颜色有了明暗度的变化;相挽的力量的强弱,颜色有了饱和度的鲜艳和阴晦之别。

    青春把对方当作最美的画卷,洁白的画卷,相互展开又闭阖,他们用嘴用手用每一条血脉在对方身体上勾勒和涂抹。颜料迭加,色彩奔放、纠缠又和谐。

    全新的境界,与艺术的最高境界相通。同样的荡气回肠,同样令人迷醉。

    “娟——你是我的白颜料。”

    “嗯,杰啊——”

    0012

    十二、黄漂和独白

    娟和杰知道这份爱的渊源。

    杰高考落榜左右肩挂着画板和背包来到黄桷坪,和娟的经历一模一样。杰来自长江上游的一个村庄,有娟相同的乡村生活经历。杰比娟幸运,和妈妈相依为命,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到南方打工,一去不返,十多年来渺无音信,妈妈说起父亲:“哪死鬼哟晓得是死还是活哟。”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杰也是妈***生活全部。

    他们一起说起记不起爸爸的模样,说起对模糊的父亲一点点依稀的盼望,说起妈妈。娟讲追长途班车的经历,讲到乡村公路沉沉浮浮的遥远,讲自己追到昏迷的往事。杰吸吮娟脸上的泪,一长串眼泪、一长串的苦涩吞进了杰的嘴里。

    杰讲自己的妈妈,一个乡村妇女,如何怀抱着儿子,在贫瘠的环境中挣扎,一点一点地把儿子养大成人,儿子却不争气,心有旁骛,着了魔道,疯狂地爱上妈妈不能理解的事物。讲到上次回家乡,在站台送别时,杰瞥见妈妈头顶的白发,不在意间妈妈就白了头,脊背也弯曲下来,杰心中的内疚,火车开走后杰的眼泪也流下来。这时,娟轻轻地抚掉他的泪花,说:“我们好好地奋斗,在这座城市里有一套大房子,把妈接来,让她老人家过上好日子。”

    杰和娟,来自不同地方的两颗种子,漂浮到黄桷坪,长成一根藤上的两颗苦瓜,命运相同,揣着相同的梦想,俩人更加心心相印。

    “好,我们一起努力拚博!。”

    俩青年人重新穿好衣服,扶起画板,收拾颜料,又开始习画。

    应该说娟和杰生活很克制,用最少的钱,租最便宜的房,吃最差劲的饭。他们还约定不能让青春的欲望控制了俩人的进取之心,甚至说好:只有在美术学习取得进步后才能有短暂的生命欢娱——虽然青春热烈,欲望如火,但是他们没敢烧融自己。

    第二年,杰如愿地考进美术大学,娟又落榜。娟的画功虽然有明显的进步,但文化考试丢了分。娟抽答答地送杰进入大学,她不想再折腾,收拾画板,进入滩子口的一家制衣厂做车工。

    杰急匆匆地走进娟车间。湿闷的车间里,排列紧密的缝纫机织出嚓嚓的声浪。杰在工位上找到娟。“走,你不能做这个。”

    “不做怎么行?我要吃饭啊。”

    “我有生活费,凑在一起用。不就差几分考上,咱再补习。”其实杰的生活费有很大一部分由小姨赞助,加一起也不多。

    娟犹豫:“你的生活费不够俩人用。而且——妈妈在农村多辛苦。”

    杰说:“天爷和宝婆也来了,他们在外面等你。我们一起来支持你。”

    缝纫的领工走过来,对娟说:“辞工吧,你不是干这个的料。”领工说得没错,娟做工的废品率高出很多,上六天班扣除赔偿款后得到78元5角工钱,只够喝水的钱。

    娟自己也觉得做不下去。娟不知道,一个经过艺术熏陶的人很难再做刻板的工作,为什么呢?如果你体会到艺术带到的心灵的奔放和自由,那种让人沉醉的漂浮感、那种内心的受用,如果不摈弃这种美好的感觉,心底还羁拌着一丝艺术的梦境,不可能做好缝纫车工这种单调的工作——这也是艺术的摧毁人心的力量。古往往来,艺术就是这么毁人不倦,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在黄桷坪,一个流浪的画家,可能出身于富豪的后代,背负家族的指责,放弃世家的钟鸣鼎食的生活,捏着麻辣串纵谈艺术;另一位穿着颜料班驳的牛仔裤的人,醉倚在涂鸦街的花坛边,他可能是某地某高官的儿子,不愿意着正装危坐在主席台上,来到黄桷坪,在画板上挥洒,在酒碗旁恣意。就连简陋的交通茶馆,可能掺茶水的小工是某家的千金,为艺术的选择正和家里置气,她的渊源可能不容小觑。当然也有很多如娟和杰这样身无所依的青年,在翻沸无定的艺术浪潮里寻找渺茫的理想。

    所以,世俗眼光不能看黄漂,甚至不能正确看清黄桷坪。

    黄桷坪真是现实世界的一朵奇葩,在这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推崇财富英雄的当下,有这么一撮人为理想孜孜不倦地奋斗,遂成为另一种境界。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有一句著名的独白:生存还是毁灭?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人的哈姆雷特,这句独白时刻都在叩问黄漂们。而每一位黄漂有各种各样的毁灭的方式,屈服家族的安排回去经营产业、听从老爹安排进入体制攀爬为官之道、甚至背弃初衷听命于人加入的挣钱吃饭的行列,毁灭之门长开,生存之道却崎岖。

    娟庆幸地遇到杰,遇到宝婆和天爷。俩老人不再收她的房租。他们做一口好菜,一定要拽她上桌,一起围桌吃。

    天爷说:“一起吃,闹热!”

    宝婆多次给娟说:“娟啊,你差买颜料的钱给宝婆说,宝婆有钱,你要多少给多少!”

    娟真的很幸运。开始第三年备考。

    0013

    十三、女儿和孙女

    走出滩子口,就只能走铁路线到女儿的住处。

    铁路线在路基旁修造了人行道,宝走上去都要赞叹:“啧,火车在轨道上跑,人在路基下的行走,多好!”

    老天爷赞同:“这是旧铁路线,如果高速铁路线实行全封闭,啥意思?就是两排铁栅栏,关得严严实实的,闲杂人等都进不去!”

    “你又没开过动车,咋知道?”

    “老司机不知道300公里的时速是什么感觉吗?那么高的速度,肯定要封闭路基。”

    宝沉吟:“以前,所有的铁路也这么修就好了!”

    “当然!”

    宝又追问:“为啥以前不修人行道呢?”

    “你也老癫咚,问了无数遍!以前,没有空闲的钱修人行道。”老天爷说到这里,就要回忆一件往事。

    二十多年前,老天爷退休前的最后一次值乘。正是巴渝大地上雾气笼罩的凌晨,车行至九凤山的棃花溪铁路大桥。在迷懞间,似乎有人影晃动,老天爷拉下制动闸,疾驰的列车猛然停顿,车钩耸撞,由于是长下坡道,如果制动太剧烈可能造成翻覆,所以只能又缓解,再下拉制动闸。看清楚道路上的人时,机车排档已经抵近后背。有些事很奇特,有些人也很奇怪,机车长鸣笛,但行路人就是充耳不闻,他的肩上背着很大的背兜,步伐漂浮如同梦游,直到蒸汽机车硕大的炉子遮掩他的身影。

    司机室看不到撞击的情景,只见霞光从机车头迸现。

    司炉说:“糟了,吃了肉。”

    “唉,明天就退休,有这事!”在以前的年代,也是常有的事。

    老天爷摆摆头,意味要司炉下车查看。

    司炉戴好了手套,准备下车拣拾。有时弯腰进车底,拣拾一次,运气不好时要多次潜入车底,反复地拣拾。司炉前去机车头的排障档查看,然后往回走,走过前轮、后轮,走向拖挂的第一节车厢,司炉摆摆手,意味着没有。他穿过车底,从另一侧走回来,迷惘地站在机车头,喊:“没有啊。”

    “弯腰进去看前后的转向架。”以前也有过,转向架的风力传递杆之间有较大的空隙,曾经挂过人的身体,当然这种事很少出现。

    司炉再次钻进车底,察看后,肯定地摆头。

    老天爷不相信,一个大活人能平地飞升?他把司炉叫上车,亲自下车仔细地察看一遍,果然没有人影。他上车来,说:撰写疑似伤害记录,交下个车站处理。

    老天爷把事也给宝说过,意思是铁路上的路外伤亡事故,对于司机和铁路上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这是大盆地里,这是山区铁路,道路是稀罕物。人和机车都在大山里穿行,肉身和钢铁要抢道,人哪里抢得过机车嘛?有时,免不得要出现一些奇怪的事情。

    宝回应:“我懂得!你说说,我们的女儿或者孙女学美术,哪一个能成为画家?”

    “都行吧,一样的聪明。”

    “是什么时候女儿爱上美术的呢?”

    “我们小套房一直是画家来租,三角道里就我们的房最好。宽敞、明亮、光叶子花攀爬的棚架下有阳光有阴影,最适合摆放他们的画架。我们院里坐卧有地,够他们板动。那时,他们真能板啊。”

    宝回应:“他们当初遭孽哟,穷得上顿不接下顿,头发披肩,脏得起条束。吵嘴、为女同学争风吃醋、有时为一笔色彩而大打出手,一天到晚劲鼓鼓地喧闹。穷闹腾呗,没想到一个个成为大人物,都写进美术史。你当时看到画家的这般模样,才不准许女儿学美术。”

    “当时——我不懂嘛。”老天爷咕哝。

    “你还抢下她的画板,一把撕碎她的作品。她一直躲着你悄悄地画,我知道她曾经画了很多。画家们都表扬她,说她画得好!”

    “别说,我错了嘛。”老天爷很少这样哀求。

    宝眯细眼睛,继续回忆:“女儿画过啥?我记得,在太阳下撒开裙子转动的小美女,画家送给她的彩色颜料。太阳黄、脸蛋红,裙子绿,好看的颜色!她还命名叫绝佳美丽。她要学画,肯定能画出头,也是响当当的大画家!”

    “她再长大些,独身闯美术界,会被心术不正的男人惦记,豺狼们会环绕着她。天仙一样的美丽的闺女啊。”

    “不怕,有我们替她挡防。最后她会看清男人的本色,知道哪些人才能托付。”

    “当然,有我作榜样,最后她会选择最好的男人。”老天爷又骄傲起来。

    “也许,追求者众多,她会为选择哪一个发愁。”

    “有我们啊,我们会帮助她。像杰这样,三心二意的男人不能要。下次,杰再来时,你可不准给他开门哟。”

    宝点头:“我记住!不给杰开门。女儿一定要寻一个坚定、坚强的正派君子。脸可以不白,心却要红!”

    老天爷说得有些神往:“真想——亲自替女儿打一场官司……”

    “老癫咚啊,好的不想尽想坏事情!”

    “是坏事吗?”

    宝恍然:“也不算坏事。”

    “女儿有再险恶的事,我们都不怕——虽然老了,我们应付得了。”

    “就是嘛,判两年也不怕。我们不输理,我们还有时间等女儿两年或者三年。”

    “结果是判二年缓一年半。有啥关系呢?”

    说到打官司,老天爷咧开嘴笑:“嘿嘿,人生第一次进法院,也算奇怪的事嘛!”

    0014

    十四、陪酒与官司

    娟在第三次高考时,被羁押在案。当然不能参与高考。

    起因还是钱,缺钱。

    学美术是一件烧钱的事,补习班的课程费、颜料、画笔、昂贵的辅导资料,杂七杂八的开支不会少。婆婆也没钱了,果园的收成被大伯父拿走,给堂哥娶媳妇。杰的生活费本来就少,没办法支持俩人的开支,怎么能向宝婆要钱呢?不交房租已经是天大的恩赐,非亲非故,不能因为老人家心善就取舍无度。

    娟在补习班为钱发愁时,同学介绍一条路子:在酒吧里销售洋酒,时间耗费相对较少且来钱较快,同学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美术是主业,卖酒是副业,黄漂们生存方式之一。娟尝试几次后觉得有此好处。也有不好之处,要陪酒,否则销售惨淡,耗费了时间还没有业绩,更不划算。

    娟成了销售明星。因为肩窝的彩葵?

    近年来流行骨感美女。骨感不是瘦骨嶙峋,一味的纤细只是一架令人惊悚的骷髅,娟非常完美地诠译了骨感:娟的肩头瘦削,骨骼明显,隔老远看见突出的锁骨,形成月牙泉一般弯弯的肩窝,肩窝相邻着着脖子的支撑线,隐约的支撑线又把脖子映得修长和有力,或者美术的熏陶,让娟有一种横睨世界的艺术气质。

    黄桷坪街面常有服装设计专业同学们把自己的作品委托售卖,很多有创意的手工制品,极具个性,独此一件,肯定不会有撞衫之虑,要慢慢地淘,看有没有驾驭服装的气场。平常的价格有时能穿出巴黎时装的气度和风格。娟穿的就是同学设计的只此一款的连衣裙。有些坠感的丝棉材料,藏蓝色,从胸部开始斜倚的腰线,腰间有中国写意画般的廖廖几笔桔红色的波斯菊,细细的靛青丝线勾勒腰部。单肩,短上衣,裙摆长得衣袂飘飘。

    娟走过来时,人们顿时鸦雀无声,仿佛雕塑在移近。对喽,骨感不是纤廋,是雕塑感和线条感。此时,肩窝里藏不住的彩葵是点缀这尊雕塑的神来之笔,五彩的舌状花瓣开放,覆瓦般紧密排列,娟走动、肩窝晃动,彩葵如孔雀尾般摇拽。

    有人出六百元要抚摸这朵彩葵。娟耸动鼻翼:“不,你只能远观,我陪你坐,你再买一打酒吧。”顾客买了酒,娟就多出一盒颜料钱。在这种地方呆一段时间,娟也知道适度地利用男人的一点好奇心。

    这晚上,刘本伙同一群人来。不知道他是专程而来,还是无意撞见。

    娟昂着头,没有理睬他。

    刘本的同伴要了一打酒。他们开始指指点点,再要酒时,娟开启酒瓶,有人明知明问:“你的肩上锈的是彩葵吗?”

    “对。它是云朵上的花。”

    “这世界有彩葵吗?”

    “有的!今天没有,明天会有;白天没有,梦里会有。”

    “葵花只有黄色哟——那种黄。”那人挑逗。

    “我的葵花没有黄色。只有纯净的赤橙绿蓝紫。”

    娟离开他们这一桌,躲起来。这一伙人却不依不饶,哄笑一阵又要酒。娟的另一位同事送酒后他们退还,说一定要肩窝有彩葵的姑娘送来。洒吧有规定,不能得罪顾客,娟还有十多天的提成款没有领取。

    娟硬着头皮走上前。

    “这么好看的彩葵,是怎么刺出来?”

    “你们还要酒吗?”娟凶狠地瞪了刘本一眼。

    酒精烧昏了这帮男人的头,他们起哄:“我们知道彩葵的来历。”

    “没什么,被蚊子叮的。先生,你们还要酒吗?”

    “老刘,你是蚊子吗?你来说说这彩葵的经历?”

    刘本涎着脸凑近来,“蚊子怎么能叮出这么好看的花朵?”

    娟哀求他:“求你别说!行吗?”

    那帮人更得劲:“有精彩的为啥不说,讲啊——”

    刘本的脸庞酡红,眼睛迷乱:“那时,你摊开如画布,我贴上来,贴得——”

    娟怒不可遏,一咬牙,手里的洋酒瓶砸向这颗油光水滑的头颅。脏血顿时汩汩涌出,刘本昏倒在地。那一伙人作鸟兽散。最后还是酒吧老板把他送进医院。

    娟怔怔地呆滞,杰晚自习后来接她。俩年轻人面对地上一滩血,迷茫了。无助地拥抱在一起,伤心地哭。

    “他死了吗?”

    “不知道,也许他会死。我们肯定也完了,我什么也瞒不住了。”杰一直瞒着妈妈和小姨,与娟谈恋爱并且合用生活费的事。

    娟说:“不关你的事。我到派出所自首。”

    俩人摇摇晃晃地到派出所。他们越走越累,越累越要相互借力,身体相倚双手相握。天已经黑尽,派出所里灯火通明,面对唯一的光亮处,俩青年不安地猜想:牢狱还是逃脱之路?

    好在刘本最后醒转来,无大碍。他自述,在阴冷的天气里,头痛。

    法医学的人体损伤程度鉴定书:刘本的左侧额顶叶脑挫裂伤,脑肿胀,符合钝性物体敲击作用所致,根据《人体损伤程度鉴定标准》的有关规定,认定损伤程度达到重伤二级。

    这份鉴定书意味着娟构成故意伤害罪。

    娟羁押在看守所,事件过去三个月后进行庭审。起诉书送达三角道的租赁房时,天爷和宝婆跌足伤心。

    宝婆说:“娟啊,缺钱为啥不告诉婆嘛?”

    天爷犹自愤恨:“该砸!看到他,我也要砸烂坏东西的狗头!”

    0015

    十五、竹子开花和庭审

    庭审当天,老天爷和宝起了大早,凌晨就出门。锁门时,宝抬头觉得眼中有些异色。定晴看,诧异来自院落中央的竹林。

    青砖小院的中央是小爿绿化区域。以前有香椿树和桃树,吃它们透明的新芽和果实。女儿好奇,把一支带须的竹篼埋在角落,不过一拃的细枝,瘦弱到女儿和老天爷都忘记有此竹。五年后,奇迹出现:竹子每天窜高一筷子,十天过窗,一月过屋顶!如果刨根问底,五年里它埋伏土层,潜心发展根系,一朝破土,势不可阻。这有点像当初租住此处的画家们,寒酸、困苦,现在繁茂成啥模样?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如同竹子茁壮后,缓慢地扩大势力,三十多年过去,香椿和桃树皆让位于它,如果每年不板新笋,这院落成竹子的地盘。

    为什么山地里,只有竹林会漫山遍野?其他的树种,如青杠也不能完全成林,原因就在竹子的根系,在它潜心于泥土深处。

    挺拔壮硕的竹子开花了。

    腥红的花束,如蔟蔟利箭。一夜间,开满竹枝头。

    老天爷和宝站在院落中央静默长久。

    “时候到了!”

    “要来的总归要来!”

    俩老人洒脱,关门走人。

    天爷和宝婆平生第一次进法院,俩老人旁听娟的庭审,提前恭候在旁听席。

    娟出庭受审,穿着看守所发的条纹服装。三个月不见,娟更加清瘦。出庭时一脸惊惶。就这样,娟的眼睛向旁听席上瞄,看到了天爷和宝婆,她的眼睛一亮,旋即暗淡下来——一定是没有看到杰的身影。唉,年轻的姑娘,被长辈的爱萦绕和笼罩,你们都维系在她一人身上,而她的心思最终被爱人所牵引。

    杰没来,娟的肤色白上加白,更加怯生生地害怕。让天爷和宝婆心痛不已。

    刘本和他的媳妇也出来,他还好意思坐在原告席上,他出来时,天爷厉声地骂:“你还算人吗?”

    法官严厉地训诫了天爷,告诉他这不是骂架之处。天爷好不容易压抑自己的愤怒。刘本后来一直捧着头,躲闪着天爷和宝婆的眼睛瞪视,

    庭审进行得非常顺利。犯罪过程双方认定,证据确凿,事实清楚。控辩双方并无争议点。

    在最后陈述阶段,刘本的律师重申法律对伤害罪的定义,故意伤害罪最轻也要两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刘本方强调律条不可逾的特性。

    犯罪嫌疑人娟作最后陈述:“我从小失去父母,我从九凤山的乡村第一次来到城市,怀抱着对艺术的热情,城市生活的艰难,让我特别渴望一点爱。但是,我不知道这城市里的险恶,我也不知道人心的臜脏,我这样轻信了他的话……”娟在法庭上淌下悔恨的眼泪。

    天爷和宝婆泣不成声。

    刘本的媳妇责骂:“你这狐狸精还得理吗?一个小娼…”

    宝婆反击:“自家的男人是什么货色,你不晓得?”

    法官立即制止,训诫了她们。令法警站在旁听席,谁再出声谁将被驱赶。

    法官和陪审员不动声色。法官提问:“被告是否就本案作出过赔偿?”

    娟老实回答:“我没有钱赔。”

    法官再问:“如果本院在刑事判定后再进行民事赔偿的裁定,被告是否有能力赔付?”

    娟为难:“我现在分钱不剩,根本赔不出来。”刘本的医疗费花销了23万,对娟是天文数字。

    天爷在之旁听席上插话:“我来帮她赔。”

    娟的律师此时提出休庭,法官准许。

    娟的律师也是天爷请的。双方律师在天爷和原告方辗转斡旋。最后结果,刘本当堂向法庭递交了《刑事责任谅解书》,表达谅解及不追诉,在文本上还明确希望法庭对被告适当减刑的意愿。情况明摆着:如果他执意不签谅解书,娟一文钱也赔不出来,签字后他立即得到赔偿款。当然,如果刘本坚持不谅解,娟也不可能判决缓刑。

    最后松口的是刘本的老婆,律师告诉她:你要出气,这钱注定赔不了。

    这堂客咬了咬牙:“混帐的东西,该头痛,买个教训。钱,我不能吃亏。”

    23万元只能是天爷出的。天爷骄傲地说:“钱吃亏,我的人不吃亏。”

    天爷觉得:人生一辈子,应该去过一趟法院,被人诉或者讼于人,你就知道随处走动的自由有多么珍贵,值得泼出钱财来争执。

    与自由比较,钱财以及他们所说的金融,算个屁?

    还有生命呢?出法庭时,老天爷的头脑里又浮现院落里竹子开放的样子,一脑门的腥红在眼前晃动。以前,没有这种现象,今天,是起得太早的原因?

    老天爷在踉跄晃动后,终于在法院的廊柱上把定:“宝啊,我怎么觉得天地在晃?“

    “我最近经常这样。到时候了嘛。”

    “我们的800万的院子应该交给女儿。有些事,我们要做安排了。”

    宝婆对这决定一点儿不惊诧:“我们是该放手。”

    “按年龄来算——她是孙女。”

    ”就是娟嘛“

    0016

    十六、破戒和美术画廊

    老天爷和宝破了几十年的戒,不顾忌心里的痛,亲自走进美术大学的大门里,去找哪个?画《春风已经苏醒》的画家,现在是美术大学的校长。他年轻得很,应该不到70岁的年龄。

    校长和老天爷曾经打过架。一个要画裸体的宝,一个不准画。

    美术大学就是开放,不设门禁,要参观美术馆,尽管来看。要逛校园,随便走。俩老人走进来,一路上觉得好开眼。

    那些桔红色雕塑人,从草地开走,可以一直走到四层楼高的天花板,意思是美术人能以天作地?

    那些发电厂拆下来的旧铁管,粗粗细细地排列,管口上再焊接铜喇叭,好像钢铁管道里奔涌的不是水或者油,是话语,而且还有很多话讲不完。所以用铜喇叭广播。

    废弃的蒸气机车的活塞缸和曲轴也搬到教学楼的门口。不能动作的死物件,后面衬托教学楼的花花绿绿,仿佛活转来,为美术学子们鼓足气,让他们也奔驰起来。

    一方大石头,不雕磨,凿个弧形,像乳房像屁股、像花朵的外沿,什么也不像,就是有点儿耐看。怪事咧。

    就是一股流水,喷泉并不少见,他们用玻璃管里喷出来,硬是喷出一种形状,用光打上去,五颜六色的变化。美术人会想。

    美术大学里最多是老旧的红砖房,嘿,与坡坎下的铁路村的青砖房相映成趣。好玩!

    美术大学的东西讲究格调,老天爷似乎明白平常人们嘴里的格调了。

    宝提起大学校长的姓名,校园里哪个不知?有人报告给他,老天爷加一句:“就转告校长,要打断腿的天爷来了。”

    校长听闻,立即丢下手头的事,多远出来迎接,老远就向老天爷伸出手掌来。

    “啊呀,我和老罗早说了多次,想来三角道的青砖房,早就想来见你们。”老罗就是画《父亲》的名宿。

    “为啥不来?”

    “怕你打人嘛。哈哈哈。“

    “现在,我打不动。而且,你要画随便你画啰。”

    校长看看宝婆。俩爷们仰天长笑,到底是时过人非啊。

    宝恼怒得捶老天爷的后背:“咋啦,现在要卖我了吗?以前咋不卖呢?”

    “莫闹,我和校长有重要的事商量。”老天爷制止宝的嗔骂。他严肃地问:“你还记得我们的青砖房?”

    “忘不了哦。”校长动情地说:“老罗和我都是从青砖房里出发,那些年艰苦的岁月里,乌喧闹腾的环境,只有青砖院落里一派静谧,让我们潜心于创作。那时候,我们的构思如初升的太阳喷薄而出。最怀念宝姐给我们做的回锅肉,现在想起来都香透肺腑。还有你们炖得牛尾汤,那个香哟那才补人。老罗就是喝下你们加了枸杞的牛尾汤,睡不着,窜公共厕所看到守肥的老农,才想到画一幅《父亲》的油画。我们的好作品都与三角道的青砖院有关,都与你们有关!”

    “既然如此,我这棺材瓢子来求你。”

    “如此言重,尽管说。”

    “我的孙女要把青砖院落开成画廊,此屋只能作画廊,我要美术大学来她,她是学美术的人,一直想进美术大学,孙女做美术的事一定遂了心愿。”老天爷作为老铁路人做事就是这么严密规划…,他想好的步骤,要一步一步地走。

    “要我帮助?”

    “孙女小,不入行。一定要你和老罗来助力。”

    “好事咧,我和老罗一定鼎力相助!但是——你怎么会有孙女啦?我记得……”

    “我有,肯定有!”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和老罗首先拿出画作来,交给你孙女的画廊。”

    校长还有一个疑问:“天爷,你怎么改变对以前美术的成见?我记得你说过美术算啥东西——”

    老天爷诚恳地说:“以前我不懂得艺术。现在明白了,但是我现在还这么认为,艺术是蛊惑,一般的人最好不要沾染艺术,它与其他行业不一样,其他营生最多劳筋骨、磨脑髓,艺术是揪牢人的心子把,让人欲仙欲醉,出生入死的感觉,这感觉爽翻天也磨脱人形,是通往天上的道路。如果你不幸爱上艺术,是上天的赏赐,也是中了最深的毒,是你的福气也是你苦楚。你就丢掉其他东西,可劲地躁吧,拚命地板吧。板出肥皂沫或者四海翻滚,都算你的本事,都是苍天给你的解药!”

    校长赞许:“天爷的话是对艺术的最高理解。”

    “不,这是我的血的教训!”

    老天爷把事情办成,拒绝了校长吃饭的邀请。老天爷以前发誓不踏进美术大学的校园,既然破戒,也要速来速去。

    0017

    十七、杰和宝婆

    娟解除了羁押,当然只能回到三角道。九凤山已经是回不去的家,婆已老,大伯即使在羁押期间也是不闻不顾。娟现在只有天爷和宝婆,她扑倒在老人们的身前,语塞得不知道怎么述说。她喃喃地呼喊爷啊婆啊。情急之下,多余字都去掉了。

    天爷说:“回来就好!以后,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一起生活。”

    宝婆说:“娟啊,我们等了你好多年!”

    娟想宝婆被这事气糊涂,自己在看守所只待了三个月。

    娟在三角道的青砖小院里呆想,过了好几天,杰才来找她。

    杰面带羞愧之色,拍门。娟早就窜出来,站在铁栅门外,盯着杰苍白的脸,没有急于地开门。

    “你还来?”

    “嗯。我来告诉你…”

    “哦,你是来说明白。说嘛,说了好走。”

    “妈妈和小姨知道我们的事。”

    “你瞒不住。最后,她们肯定知道。”

    “姨说,这怎么得了?找一个陪酒女,而且,不干净……”

    “你也觉得不干净吗?”

    “我以前也不知道彩葵的来历,好嘛,我没觉得……你在我的心中还是干净的。但是,姨不相信。她问我,以后准备怎么过?”

    “对啊,你是要想一想以后的日子咋过?”

    “姨说,要断我的生活费。”

    “这怎么得了。你现在就过不下去。”

    “姨还说,就算是你考上大学,我没爹,你又没有了父母。俩穷大学生也捱不过现在的物价呀!”

    “我们以后的日子肯定是穷日子——苦得很。”

    杰吞吞吐吐:“小姨又给我介绍对象,父亲是文化局的领导,说可以引荐我……”

    站在屋檐下的天爷和宝婆听得不耐烦。天爷喊:“臭小子,别老说姨。自己没头脑吗?”

    宝婆也说:“我的娟等这么多天,听你说这样的屁话吗?”

    俩老人过来拽娟,“这般懦弱无用的人,要来何用?”

    杰的眼泪快下来:“我也怕啊——”

    “怕就别来!”娟转身,边跑边回小套房。

    俩老人对铁门外咄:”滚吧!我们的娟不稀罕。”

    杰离开前,高喊:“娟,等着,我回去再做***工作。你等我三天后坐8684次车回来再说,行啵?”

    娟没有回应。但是娟在杰回来的前一晚,想起来所有的往事:车伤后杳无痕迹的爸、出走的妈,伤心的婆,自己做黄漂的艰难。她哭了一宿。

    她的哭让天爷决定放下架子,在火车站等杰,讨说法。但是杰不理会老人们。

    杰的表现,天爷和宝婆讨论多次。天爷比较了宝婆以前的一件事:

    以前,天爷被判定坏分子时,人们聚集在三角道批斗天爷。总有人最后要动用拳头,以表达对阶级敌人的仇恨之深。有人动手,就有更多的人动手。当高呼口号的拳头如雨点砸向天爷的脊背时,年轻的宝姑娘冲进来,把天爷护在身下,她尖声叫:“凭啥子打人?”

    年轻的姑娘也挨了不少的冷拳。她却没有一点儿退让,她的手臂风车般拉扯别人的拳头。在当时的氛围下,这要有多大的勇气?以后,若有批斗会时,宝主动陪伴,谁敢动手,她撒泼似地张嘴要咬人,从此,天爷也不再受了拳头的苦楚。

    每一次被批斗后,宝把他搂在怀里,喃喃地诉说:“没事,有我在就过得下去!”

    老天爷对杰不屑:“以后的日子能有多苦?无非缺点吃少点穿,当年我们见不到天日,以为苦日子会没有尽头,我们像甩在干岸的两条鱼,互相吐沫滋润。你当时从来没有想到逃离吧,一起来承担,怕啥?”

    “当初,我们爱了就奋不顾身。哪想这么多哟!你也有很多好处,这些年来靠你的工资生活——我,还有我的爹娘得到你的好多帮助。”

    “你没做事吗?你锤道砟石、打牛草卖、拾炭花,在防洪季节到泥石流区段当看守工。多累多苦的活都做过。你从来就没闲过。”

    “你的工资是大头哇,几十年里,你扛在重担却没见你使过臭脸色。家里出这么天大的事情,你也没埋怨我。老天爷,谢谢你啊,这么苦的日子都挺过来。”

    “宝啊,我要谢你,给我多好的生活,给我多好的女儿!”

    俩老人手握在一起,少有的亲密地拥抱。

    因为他们说到, 家里是出过天大的事。

    0018

    十八、团圆

    老天爷和宝沿铁路线走到九龙滩。

    重庆市九龙坡区靠长江岸边,从上游数下来有九个滩头,传说中分由九位龙兄弟管辖,所谓九龙治水。

    手有十指、长短不齐,这九龙滩的禀性各异:

    一龙憨,臭熏天。说的是以前的作粪码头,城市的排泄物在此用船转运乡村集肥。

    二龙险,打翻船。此处地势险恶,礁石密布,浪花飞湍。却是珍稀鱼的浮游地,黄腊丁很普通,还有水咪子、菜板鱼、以前还偶尔有发出娃啼的中华鲟。

    三龙滩,把门关。长江在此收束,江岸有光滑的巨石磊磊。现在大桥高架,沉沉一线牵南北。

    四龙滩,细沙滩。就在三角道外,人们在那里吹江风、踩白沙、青草坡搭起若干座白帐篷,江风白帆,好玩。

    五龙六龙,深水藏。说的是五龙六龙滩是深水码头。上游的木排在此散开。

    七龙八龙,靠大船,彻夜灯火不曾眠。说的是九龙坡自古以来就是繁忙的水码头,百舸停靠,彻夜繁华。

    最喜九龙滩,青山幽幽绿水乖。说的登临此处,眼前一派好风景,长江似带,湖塘如镜,阡陌相连,江岸林木掩映,村落星布,炊烟袅袅,景色宜人。

    好风景处必有好建筑,九龙滩上矗立着龙凤寺。寺名也与九龙坡东龙西凤的地势相契合,自有其渊源。

    话说九凤山上的排名第九的将军与仙女这一对神仙眷属被狠心的王母娘娘分开,余下九位将军心中忿懑,反下天庭,化为渔夫齐聚九龙滩,每日打鱼饮酒,对月朗吟,日子过酣畅。天庭一时间门洞大开,无人值守,玉帝震怒,命二郞神下来缚捉。九将军一朝顿开金锁链,尝得自由自在,更要怪他们来到九龙坡这块风水宝地,此处地胜物华,要啥有啥,哪里还肯回到乏味的天庭?九将军联手与二郞神拚斗,开始打个平手,无奈天兵天将不断地增加,他们人多势众,九将军最终被绑缚。

    二郎神问:“你们回不回?”

    九将军回应:“天庭无聊,不想侍候。我们九兄弟在此地,风光无限好,贪恋不已。惟愿二郎神发善心,成全我们,让众兄弟不离不弃。”

    二郎神把九将军化为九条滩,沿江犹见九堆礁石如龙鳞,日夜受长江水洗涮,涛声喧哗,苦了九个将军。他们惟一的乐趣是每到月圆之时,大江横流,九龙出水,来到龙凤寺前,就连远在金凤镇的第九将军也来到,他们弹铗吹奏,歌乐声悠,尽享兄弟伙的团聚。这也是二郎神最后的一点妥协——光压服人不给点甜头也不行。

    九龙坡区的名字取自于此。

    老天爷和宝也觉得生活在此地是福气,他们越老越爱上九龙坡这块地面。在龙凤寺的山门外,俩老人坐下来,宝婆说:“应该要娟赶过来。”

    宝婆打电话给娟。娟着急地说:“三角道有很多人在等天爷回去。铁路局的人也来了,昨天说好有重庆的大报社要来拍照。”

    天爷知道这事:“他们要我当老古董。娟啊,告诉他们别等了,从今天起,我再不作摆设的老古董。爷还年轻得很,有好多正事要做!”

    “他们不走,说要给钱。不白照。”

    “爷不差钱,让他们去拍高铁线。我们的高铁多快多好哇!老铁路线大家记得就好了。别让他们纠缠,你锁门,顺铁路线向下行方向走。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告诉你。”

    娟答应。年轻人脚快,20多分钟就到。

    宝婆突然惦记一件事:“你告诉娟一定走路基下的人行道,千万不走铁路路基上没有?老癫咚哟,这么重要的话你没有说啊?”

    这一说天爷了也着急:“你楞着啥,赶紧打啊,千万别走在路基上,现在铁路旁边都有人行道啊!”天爷说的时候,激动得手发抖。

    俩老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以前的一件事:

    多年前,一个13岁的豆蔻少女,她背着画板,学那些出名的画家在野地写生。为什么要到九龙滩的龙凤寺呢?其实家门口外的四龙滩也有好风景。可能有一个原因,女孩的父亲不许她学美术,说是吊儿啷当的人才做美术这营生,我绝不允许你学丢人现眼的事。她的父亲是火车司机,以火车司机的眼光看来,女孩长大后到列车上做乘务员是正事,再不济也挺立在火车站的通过台上,手擎绿灯,向列车摇出完美的圆环,这是列车的夜间通过信号。

    女孩的父亲为阻止孩子的美术学习,曾经砸烂了她的2块画板、泼了她5瓶颜料。所以,她躲得远远的来这个安静地画画。

    那女孩子啊,痴迷各种色彩的变化。她喜爱每一种颜色,她哪一种颜色都放不下。

    那女孩的名字也叫娟。

    娟写生回家来,走铁路线。

    那时侯,龙凤寺到三角道没有其它路,也冷清,娟只有走上路基。过去的老成渝铁路日夜繁忙,高密度的列车开行。老天爷后来问过出事的司机。他说怪事咧,小女孩抬头看傍晚的日落,夕阳里万道霞光,一道弯弯的彩虹迸现,七彩虹,好看得很!小女孩痴痴地走进霞光里。

    娟就是听不到火车的吼叫!那么大声音,怎么能充耳不闻呢?唉,铁路路基上的怪事——娟一定梦怔于霞的色彩。也许,她的后背撞上机车排障档仍然没清醒过来。

    娟撞落在小山丘的江边。妈塞给她的一颗红桔没来得及吃。红桔滚落在道心。

    俩老人在龙凤寺外坐卧不安。远处娟的身影从道床的雾气迷离间恍惚过来。

    天爷手搭凉棚:“是娟吗?”

    “是她。”俩老人看痴了。

    “三十五年了,就这么走过来多好!”

    “她已经来了啊…”

    俩老人笑吟吟地望着她走近。

    一列火车突然疾驰而至,轰隆隆的车厢,轰隆隆的轮对,他们静默无声地看着一节节车厢从眼帘划过。过了好久,眼里突然空了,列车过完。娟突然跳上空荡荡的路基,伸展手臂扑向俩老人。

    宝婆也忘情地扑上去,抱紧娟。天爷抹了抹眼睛。

    “爷爷,这是什么地方?”

    “供奉神仙,也是人闹着玩的地方。其实人就是神,神也是人。”

    娟调皮地说:“莫非生也是死,死也是生?”

    天爷严肃地纠正:“人神相通,生死却不同。人活着什么都有可能,今天没有明天会有,醒着没有梦里会有,人死了就只有梦啦。娟记着,无论有啥事,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哦!”娟觉得这话题好沉重:“爷爷,我们也来玩吗?”

    “不,我们一家来团圆。”

    三人绕过龙凤寺的山门,娟告诉俩老人:“上方是直港大道,以后要把铁路线筑顶,做成暗线,修一坡路接到直港大道去,在这里建设更多的休闲娱乐项目,龙凤寺以后会更加热闹。以后来会有汽车跑,会更方便,”

    俩老人高兴地点头。

    他们来到与龙凤寺相邻的小山丘。娟前后扶助天爷和宝婆登上山丘,他们正面看到长江,后背靠着成渝老铁路。三人坐在一棵桔树下歇息。这棵桔树已经长成老树,老树挂新果,鲜红的桔果,果繁叶茂。

    “娟啊,今天爷和婆有好多话要说。”

    ”娟,你听好!“

    娟也坐正:“我听好。”

    背面有一列旅客列车通过。静默的老铁路线又在过车。轰轰隆隆的辗击再次响起,打断老人话音。

    三人静听,听到旅客们的惊奇地呼声:

    “啊,好繁茂的桔树!”

    “哗,结好多桔果!”

    车过后,宝婆跟着说:“三年前,你进青砖院。已经多年不结果的老桔突然硕果累累,挂满红艳艳的果实。连续三年,红桔繁茂如过年的灯笼。”

    天爷指点娟:“你把大桔树根的荒草拂开,看看!”

    桔树的根把一块石碑包裹起来,拂开荒草和枯叶,刻的字已经难以辨识。娟断断续续地读出:

    我们的娟,卒于一九八五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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