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又逢八月初八万寿节,距离去锦那场火事已过了整整一年,杨桃腕上被火烫伤的疤痕也留了整整一年,不知是否因想起那场大火的缘故,这会儿云意只见杨桃坐在烛下,正一味盯着那块疤痕,却不说话。
自皇帝看过那道疤,此后每月总会派人送药到关雎宫,又有云意日夜仔细帮她上药涂抹,如此养了大半年,那茶碗般大小的疤痕里头还虽掺杂着木屑,但其实已较先前淡了许多。
杨桃一想起去锦往事,总觉着还历历在目似的,今日确然是勾起往事才伤了神,而后却只是因今日不知怎么,眼皮子突突直跳,又觉心口慌乱,这才看着面色不好。
云意见状忙来劝道,“左右因着前头有战事,今儿万寿不开宴,总在屋里闷着也不好,奴婢陪您出去散一散步罢。”
杨桃心口闷得厉害,一听这话也没有不答应的,这就带上云意并着几个二等宫女出了关雎,主仆几人就沿着御花园的千鲤池散心,夜风徐来,凉凉吹在杨桃面上,一时倒觉畅快不少。
不料半道却听见一句,“又有谁会管我死活呢。”
杨桃慢慢停住脚步,宫女打灯一照,这才发觉不远处站着一人,于是几人缓步上前,近前细看清楚了,杨桃才问,“姝容华?”
那姝容华正是背对着杨桃,盯着池子发了许久的呆,不防听见这一句称呼,这才转身看了一眼来人,行礼如仪,“庆娘娘……您怎么来了?”
杨桃见她面色苍白如纸,想起先前宫女们说起自她产后,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的话,此时倒把往日的恩怨都丢开了,只觉出几分可怜,遂轻声道,“屋里闷的厉害,我这才出来走走。倒是你……看着面色似乎不大好,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儿歇着,仔细叫风扑了?”
“妾觉着大好了,不太怕寒。”姝容华神色淡淡地说道。
“你命好,一下便得了一对双生,来日方长,等你养好了身子,他们姐弟二人总有一日能回你身边养着的。”杨桃好心宽慰了几句,这便要走了。
姝容华听了,也不过冲人一笑,“夜黑路长,您仔细些脚下。”
杨桃对她点一点头,这就去了。走出十数里,又觉心里不大踏实,只怕姝容华有什么好歹,便指了一个二等宫女上元在暗地里看着,别叫她做出什么傻事来,这厢几人又逛了一回御花园,也就回宫了。
这会儿洗漱得当,云意正要伺候杨桃歇下,因这会儿心口还跳的厉害,便问道,“上元那丫头回来没有?”
云意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如实答道,“还没有。”
彼时已近宫禁时分,杨桃一听,心下一沉,索性就坐在桌前,一盏又一盏的灌着茶,等着上元回来。
谁料此时沉星进屋来回了一句,“娘娘,奴婢听说姝容华跌入千鲤池——溺毙了!”
这话一落,杨桃端着茶的手也跟着一抖,那盏子应势落了地,顷刻间已摔得粉碎,还不等她反应过来,皇帝却在这时进屋来了。杨桃慌忙起身接驾,行礼劝道,“请您……节哀。”
“节哀?”皇帝冷笑一声,大声诘问她,“她出事之时,你宫里的人就在她身侧。你告诉朕,要怎么节哀?!”
杨桃听罢,心口一窒,“您是什么意思……”
不想皇帝一把钳住她手腕,也不拿捏力道,只是一味狠狠掐着,恨声问道,“她撑死也就剩下两三年的光景了,双宜,你又何必呢?”
杨桃见他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便来关雎指责,毫不顾忌地直直对上他眼,此刻连手腕疼痛也顾不得了,“妾何必?那您又何必为着她来寒妾的心?”
皇帝却不听这话,仍旧一味责问她,“朕知道你从前就看不惯朕宠她纵她,这些日子本以为你改了性儿,懂得收敛了。不想却比以往还要厉害,心肠愈发歹毒,如今连指使宫女戕害嫔御这样的事都做的出来。难道朕待你——还不够好么?”
杨桃心底禁不住阵阵发寒,此时更是让这一番话气得眼眶通红,浑身发抖,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目光一点点凉下,勉强开口说了一个“你——”字之后,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云意眼见自家主子受了冤枉,手臂也叫皇帝握的泛了青紫色,一时心里不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两位主子跟前,扬声道,“陛下明鉴——”只见她猛地磕了几个响头,才接着往下说道,“去年今日,恰好是去锦宫走水的日子,主子因留了那道疤,方才触景伤了情,面色不好,奴婢怕主子心里不好受,便劝她往外散心。谁料半道在千鲤池碰见姝容华,主子远远听见她说了些什么死呀活了的,怕她心里想不开,这才特地嘱咐上元在暗地里看住姝容华,防着她出事。奴婢愿以性命担保,娘娘根本不曾指使上元谋害姝容华!”
皇帝听了这话,移目看一眼杨桃手臂上的疤痕,一时心软,倒也松了手,却还是看着云意冷笑道,“你跟着你家主子出生入死,如何忠心耿耿自不必提,朕又如何能信你的话?”
“可是除了奴婢,还有……”云意还要再辩,杨桃却已经自方才的气愤中逐渐缓过神来,冷冷出声打断了云意,“算了,何必多说呢。既然陛下不识好人心,从今往后,咱们再不行善举便是了。”说到此处,她已别过脸去,不愿多看皇帝一眼,只是摇头苦笑,良久一句,“凭您处置罢。”
皇帝见她不再辩驳,倒是十分意外地愣住了,看住杨桃许久,只是一言不发,半晌后才默然转身,走出去了。
杨桃一直强忍着泪水,直等皇帝走后,终于支撑不住腿下一软,就那样跪坐在地上,掩面泣道,“你听见没有?他心里竟这样想我……他竟这样为她……来寒我的心!”
云意忙扑过去抱着浑身颤抖的杨桃,不住地轻拍她背,低声安抚。她心知自家主子这一回,只怕比去年在去锦宫里伤得还要狠,去锦的火事不过是在她手臂上留了一道疤,可皇帝今夜这一番质问猜疑,却是真正在杨桃心上留了疤。
次日,便有凌霄宫的一道旨意传往六宫,“关雎宫人戕害嫔御,虽乃无心之失,然大罪铸成,归咎于庆充容杨氏驭下不善,宫人杖毙,诛九族。杨氏贬为贵嫔,罚俸一年。姝容华殷氏,追封贵嫔,谥号'和姝'。”
杨桃除了跪谢圣恩以外,再无他话,只是木然起身,径自回了寝殿,连对宣旨的中官打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好在月娘很是通晓人情世故,不但私下给那中官塞了几颗金瓜子,又要引他往茶水间吃一盏茶,略歇一歇脚,那中官倒也识趣,收下金瓜子后,只说还有别处要去,不便多加叨扰,这就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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