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总是过得格外短暂,杨桃感觉似乎才刚回到杨府,不知怎么眨眼间便到了二月初二。
然而这一日,杨桃心中不仅有与亲人别离的不舍,更有对册后大典的期盼。
天还未亮,杨桃便被沉香唤醒,待她盥洗完毕,便有一干宫女捧着篦头用的头油,凤冠霞帔,珠面头玉等物鱼贯而入,紧接着的是几个婆子,手里捧着细铰绒等物。
此时一如昭和三年时杨桃从去锦宫出来的那一日,然而又尤为不同些,毕竟今日,是她从府中嫁进琼台,成为皇后的日子。
原本继后的册封是不应有什么迎亲大婚的礼节,然而皇帝为圆杨桃的心愿,不仅特意恩准她回府省亲,更让人将杨桃从府上迎娶进宫,几近为册封元后的礼节,不止杨桃,朝臣也对此瞠目结舌,却又不敢置喙。
依照民间习俗,为新娘梳头者必定是要福寿安康之人,这样夫妻二人婚后才能幸福圆满。
杨桃自然是想也不想,便让杨老夫人来为她梳头了。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杨老夫人心知杨桃杨桃脾性,也不推脱,只是接过梳子为她轻轻梳着那头乌黑秀美的头发。
杨桃浅浅笑看着镜中的杨老夫人,岁月虽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然而那周身的雍容气度,却是怎么也散不去的。
自从老太爷战死沙场后,杨老夫人便独力撑起了整个杨家,除却府中各项事务,还要费心管教这些儿孙。杨桃心里最敬佩之人,莫过于自己府上的这位老祖宗了。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杨老夫人一面慢慢梳着,一面轻诵着这段祝词。若说她之前对杨桃在宫中这些年的际遇满怀的是疼惜与怜悯之情。但当她亲眼看见不到二十四岁的杨桃青丝间竟出现了几根白发,这才深刻体会到这些年她在后宫是如何殚精竭虑的生存,又是如何费尽心思保全整个杨家与自己的子女。
然而她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悄悄将杨桃那几根白发拢好,一如杨桃这些年藏在心中不为人知的心酸,实在无需大肆宣扬。
杨老夫人梳好头后,便又将梳子交给宫女,这时只见她福身一礼∶“殿下,时辰到了,老身该出去了。”
杨桃看着这一礼,眼眶当即就泛了红,只是不等她将挽留的话说出口,杨老夫人便抢着说了一句∶“再耽搁下去,怕就误了您册封的吉时。”
杨桃只得强忍泪水,笑着点头∶“老祖宗,从今往后我便是皇后了,更是陛下唯一的正妻——双宜,没有给咱们弘农杨家丢脸。”
杨老夫人只道∶“好姑娘,你从不曾给咱们杨家丢过脸,记住老祖宗说过的话,这儿永远是你的家。殿下,保重……”
她说过这句话后,再深深福一礼,也就转过身去,颤颤巍巍地由小丫头扶出去了。
沉香见杨桃神情,心有不忍,却还是低声劝道∶“殿下,今日是好日子,不兴掉泪的。”
杨桃嗯了一声,慢慢收拾了情绪,便静静坐着,由梳头的宫女接着盘发。
沉香在一侧帮衬着上妆更衣,不时悄悄在杨桃身边递话∶“奴婢前几日打听到了,这回当真是六宫大封,姚贤妃册了贵妃,晏昭媛与定充仪都封妃了。敏贵嫔晋为昭媛,温婕妤晋为贵嫔,周容华跟琢容华晋为婕妤;曦贵人、谢贵人跟咱们的杨贵人都封了嫔;恩美人也晋了贵人。”
杨桃听了旨意后,只问道∶“德妃去后,蓬莱宫再无主位,谢嫔与恩贵人若还在那儿,没人照应也不方便。陛下可有发话叫她们迁宫么?”
沉香摇头道∶“不曾,许是想着交由殿下安排吧。”
杨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说了。
待一切妆扮妥当,吉时将至,杨桃便由着沉香等人扶往杨府外去。
喜轿这时已在外头等候多时了,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正是忠亲王杨勤,今日他奉旨护送亲妹嫁进琼台,这时他面上也有说不清的欢喜。
只待杨府上下将恭送皇后的礼数周全了,杨桃这才搭着宫女的手上慢慢上了轿子。谁料才一进来,杨桃便见轿中坐了一名男子,这名男子也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皇帝觉察出了动静,便微微睁开了眼睛∶“朕在这儿补了一觉,你也太慢了……”说到此处,他才真正看清杨桃此时的妆容,竟有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良久才听他接着说道,“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杨桃见着皇帝也颇为受宠若惊,当她坐正过来,凤冠上凉凉的珠玉恰好打在她面上,听见皇帝这话,一时倒有些不大好意思,便干脆低着头不说话了。
皇帝见她不语,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二人依制先往太庙,行过祭天祭祖之礼,皇帝倒还好说,只是苦了杨桃顶着沉重的服饰,跪在太庙之中静听祖训,又是三跪九叩的大礼,再起来时便不免有些头脑昏沉,略有些站立不稳,所幸沉香在一旁将她扶住了。
皇帝扶着杨桃上了轿,见她面色不太好,便存心逗她一逗,只见他特意抬腿架在杨桃膝头,戏谑笑道∶“方才跪久了,快给朕揉一揉。”
杨桃知道皇帝是笑话她,虽是恨得牙痒痒,却还是端出了娴静的笑,果然伸手给他按起了腿,谁料愈到后头,力道用得愈大,叫皇帝疼得急忙收了腿,更不忘笑骂了一句∶“最毒妇人心。”
二人自太庙回到琼台,已近晌午时分,此时文武百官依次进入太极殿,分列两侧,皇帝立于阶上,远眺殿外∶“宣。”
“宣皇后入殿——”李玉得令,高声唱道。
杨桃听着这一声宣,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目不斜视,缓缓步往皇帝身前,伏拜唱道∶“杨氏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看着杨桃逐步而来,脸上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此时杨桃拜礼后,自有中官宣读册后旨意,待人宣罢。皇帝这才伸手扶起杨桃,二人十指交扣,正身对众臣∶“从今往后,她就是大周国母,朕的皇后。众爱卿见过。”
“众人拜见皇后——”中官适时又唱礼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山呼万岁千岁之声响彻前朝,着实让杨桃心中激荡不已,连手上也布满了粘腻细汗。然而她面上显露出来的,却只是一个端庄得宜的微笑。
杨桃微微握紧了皇帝的手,也感觉到皇帝回握着她的手,二人此时并立于高阶之上,彼此相依,共受朝贺,这一日的情形,此后很多年,杨桃都还清楚的记得。
晚些时候皇帝宴请朝臣,杨桃则在昆仑宫接受众妃朝拜。
入夜后,皇帝先行离宴,却并未径直回到昆仑宫,反而让李玉请杨桃一并到云影园去。
云影园是先帝为先皇后所修筑的园林,可惜先皇后早逝,先帝便下旨,不许旁人踏入云影园半步。这规矩延续到如今,除却皇帝,确实也没有旁人踏入过云影园。
所以杨桃一听皇帝请她过去云影园还有些不可置信,但还是不敢延误,急忙乘辇过去了。
一进园中,她便四下打量起园中景致,与宫中其他景致比起来,这处更为古朴一些,颇有乡野村落之意。
杨桃来到一处高台,见皇帝在那儿负手立着,慢慢上前扶住了他∶“这是醉了么?”
“没有。”皇帝这一句答得颇为认真,但之后断断续续的话却已破了功,“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桐花台,你的,喜欢……不喜欢?”
杨桃眼看这高台四周遍植梧桐,不由笑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您这是预备……栽桐引凤么?”
皇帝搂着她答道∶“朕先栽梧桐,今引你而来,不就正应了栽桐引凤?”
“梧桐本是贞节恩爱的树木,同生共死。可是……妾要问一问您,昭阳与栖凤,您的心,究竟是往哪儿偏的?”杨桃紧咬着下唇,终究还是借着这个时机,将这些话问出来了,“您这桐花台,究竟又是……为谁建的呢?”
皇帝沉吟良久,才缓缓答道∶“没有桐花台,这座竹楼也就不复存在。但若不为这竹楼,朕也无心修筑桐花台。”皇帝闭了闭眼,“桐花台是为她而建,但竹楼,是为你而建。你与她,朕原本缺一不可。朕已经失了她,更不能再失了你。”
“您这话真真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纵然不是她,也会是旁人。若是旁人,我宁可是她。离宫前,妾说有话要跟你坦白,这会我就说了……双宜是个很爱吃醋的人,包括刘姐姐。盖因她那样的气度,实在是我所不能及。我总想,她若不入宫,该有多好。可她若不入宫,我该去哪儿寻这样好的姊妹。她走后,我以为自己会舒缓一口气。可是……”
杨桃说到这儿,声音已有一丝哽咽∶“可是没有。从前不论发生了什么,还有她陪我抵御风霜,如今偌大的琼台,却像是只剩了我一人。这段时间,午夜梦回,我常常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那一日除却珍重,其余的话,不论我愿不愿说,她也未必肯听了。若她还在,也许未必有我今日这样一番说辞,又或者有些人,确实是要离开才能让自己后悔,于您如是,于双宜也如是。您对她的好,跟对双宜不一样,即便只有一个眼神一句话,你二人都能心领神会。我实在……羡慕极了。”
皇帝静静听罢这番话,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仔细盯住杨桃∶“朕发现了,你越来越像一个人。”
“什么人?”杨桃问道。
皇帝却只是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来给这座楼起个名字罢。”
杨桃见皇帝不说,也识趣地闭口不问。当她回身一望,脑中不禁浮现出当日皇帝在关雎宫一步三回头的情形,眼神柔和不少:“古往今来,能留下名讳的女子有几个,若是称做双宜楼,今后历朝历代,不论哪个住进来,都能有个宜室宜家的好意头。只是比起桐花台,这名便显得不大雅致了。恰好前儿我听丫鬟们嘴碎说起一个词,不若就唤'频频楼'?”
皇帝听了,似乎也想起什么,不由笑道:“朕很喜欢,以示咱们帝后二人,情好日密。云影园本是先帝为先皇后而筑,这里的亭台楼阁,多因先皇后淡泊名利富贵,方成就了云影如今的景致。朕记得你跟朕说过,想开一个客栈,收藏许多佳酿,遇上投缘者,与他痛饮三百杯。朕耕田,你织布,咱们一起教孩子念书识字。如今……朕可算圆了你的愿了么?”
杨桃听着这些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唇角处有一抹连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原来你都还记着。”
皇帝笑着搂她进了“频频楼”,此时龙凤双烛,缱绻映照出帐内一双人影,其间如何情形,自不必提。
只是到了夜半时分,杨桃因生怕烛火灭了,不敢深睡。索性坐起身来,守在烛火旁边,她对着烛火剪下一小缕青丝,回头看一眼榻上仍旧熟睡的皇帝,慢慢提笔写下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再将那缕发并着龙纹玉玦压在桌上,而后一直守到天光熹微,才敢回榻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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