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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1933年元月的重庆,天气严寒,冻得人脸痛手痛脚趾尖发痛。此时里,重庆江北青草坝的长江岸边站着两个顶风人。一个是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一个是民生机器厂厂长李劼人。穿棉袄的他俩都哈气暖手、跺脚热足,两张脸都被凛冽刺骨的江风吹得紫红。他俩身后是民生机器厂的厂区,下游不远处是挨江的修船造船用的船坞。

    “作孚,这里跟近在咫尺、人气鼎沸的朝天门相比,显得沉寂、荒芜,你啷个把厂址选在这里?”比卢作孚长两岁的李劼人笑问。

    “老懒,你问得好。”卢作孚笑答。老懒是李劼人的笔名,卢作孚跟他在成都的报社共事时,是保路运动、反帝斗争中的战友和好友,“确实,这青草坝方圆不过两里地,既无楼堂馆所,亦无风景名胜。可我和第一任厂长陶建中就是看上了这个地方,图的就是它位于两江交汇处,方便航行两江的轮船停泊。此地临近朝天门码头,天然为重庆门户,更主要的是它依山傍水、河滩开阔,便于修船造船。”蹦跳着热身。

    “这倒是。”李劼人说,也蹦跳着热身。

    “你看,现今是冬天枯水季节,可是,堆上木墩还是能够作业;夏天洪水季节呢,铺上浮筒船坞就可以开工。当然,跟上海那大型船厂相比,这里条件不免简陋,但有了这个舞台,民生公司的船业便大有可为。还有,这青草坝挨山,我想了,如是战事打到重庆来,我们还可以挖些个能够容纳上千人的山洞,既能躲空袭,又能不停生产。”

    李劼人笑道:“作孚,你还想得远呢。”

    卢作孚道:“劼人老兄,一是这个厂来之不易;二是民生公司还得发展,必须得保护好这个工厂。建厂之初吧,只有4台车床10来个职工。现今,已经有近300职工了,机器也增加到40多部,车、刨、铣、钻,应有尽有。年修船量从5年前的一两艘增加到现今的20多艘。劼人,你这个厂长的功劳大呢!”

    李劼人摇头笑:“我是半路上车,拣了个落地桃子。作孚,主要是你主事有方,这工厂的发展跟你那统一川江航运、壮大民族航业的发展战略相辅相成呢。”又问,“呃,你咋想到要挖山洞?”

    卢作孚道:“三年前,我带考察团游历东北,见日本人在东北之所作为,才憬然于日本人之处心积虑,才于‘处心积虑’这话有了深刻的解释,才知所谓东北问题者十分紧迫,国人还懵然未知啊。”说了他东北考察之观感。

    李劼人听后,点首道:“作孚,为兄佩服你这远虑。唉,我们现今这个战乱不止的国家,恼火啊!”

    卢作孚道:“是恼火。根本有为是需要办法,是需要整个国家的办法,是需要深谋远虑的长时间不断的办法……”

    二人说着,去下游那船坞慰问了正忙碌着维修轮船的工人们。又回到厂区,挨个巡视车间和设计室,一一对员工给予问候。两人都很振奋,尤其在设计室呆了很久。卢作孚希望设计室的年轻技师、技术员们勇于创新,设计、制造出民生公司自己的轮船来。走出设计室后,卢作孚巡看陈旧、简陋的厂区房屋,叹道:

    “劼人,我们现实条件还太差,可不比你那在成都的居所‘菱窠’啊。”

    李劼人道:“我那居所不过是个小庭院,而这里有浩瀚长江为伴、民生轮船为伍,是个大世界呢。”

    卢作孚笑:“文人就是会说话。”又道,“呃,劼人,我有一点不明白,你啷个把你那住所取名‘菱窠’?”

    李劼人笑道:“‘菱’是当地地名‘菱角堰’的简称,‘窠’嘛,是因其小也。”

    “那地方不错,院中一汪月牙形的碧水倒映古屋,水里可见游鱼,长有桃树、野草,还闻有小鸟鸣叫。”

    “哈哈哈,你把我那住处比作世外桃源了,就有人以为我是在那‘小巢’里躲避战乱呢。”

    “你不是那种人,你是在潜心搞你的翻译和写作。”

    “作孚,知己也……”

    二人进到厂长办公室里,办公室的人端来火盆送来茶水。熊熊炭火暖人、袅袅热茶暖心,两个老朋友的话更多。

    卢作孚看那陈旧的办公木桌,道:“你看,我把你这个在《群报》、《川报》当过总编的人,搞翻译、写作的人,弄来坐这个厂长位置,对不起呢,委屈你这个大才子了。”

    李劼人道:“我感谢你呢,我总不能老是关在那‘小巢’里啊,来看了你干的这番事业,大开了眼界。我哪里屈才啊,我是重庆乃至四川最大的民营机器厂的厂长!”

    卢作孚笑:“呃,劼人,你这个在蒙北烈大学和巴黎大学读过书的归国文才,一定在写啥子吧?”

    李劼人呷茶,答非所问:“作孚,你晓得天回镇的来历不?”

    “好像是跟唐朝的皇帝有关。”

    “对。出成都北门十来里路就是天回镇,据传,‘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避乱到了那里,吃完豆腐后,正眺望眼前集市,就有官兵来报捷,说是长安城收复了。于是,天子就乐颠颠打道还都去,后人就把天子回去的地方取名天回镇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呃,你啷个说起天回镇来?”

    “那镇子太寂寞,一潭死水。”

    “其实那镇子还是热闹,赶场天我去过,那何氏豆腐很好吃。”

    “好吃,是好吃,那蔡大嫂做的豆腐才好吃。”

    卢作孚盯他笑:“哪个蔡大嫂啊?”

    李劼人眯眼道:“人些都喊她邓幺姑。作孚老弟,我是时常在想她呢。”

    卢作孚哈哈大笑:“你老兄有趣,这个邓幺姑一定生得好看!”

    李劼人道:“好看,好看,她还敢做敢为敢爱敢恨。”

    “劼人你……”卢作孚欲言又止,笑,“劼人,我倒想起件事情来,是你给我说的。这民生机器厂后山那栋茅屋里有对夫妇,那户主呢,人称钟幺哥,他那女人呢,人称钟幺嫂。”

    李劼人也笑:“这个钟幺嫂圆脸,皮肤红黑,身体结实,年龄30岁左右。待人热情,爱串门,爱管闲事,说话大声舞气,还有点风流。”

    “听你说过了,她跟山上庙子里一个和尚有过瓜扯,后来,这个和尚跟一个大户人家的大小姐混在一起,就把钟幺姑丢开了。”

    “是。我们一家人搬上山来住后,钟幺嫂也来串门,她随和又肯帮忙,一家人对她印象不错。时日一久,她就跟我们家做厨的雷师也有了瓜扯,天天来帮雷师做事。大家都晓得他俩的关系,想来钟幺哥也晓得,却从来没有听他两口子吵过架。”

    “后叟,雷师的女人晓得了,跑来你家灶屋,揪住钟幺嫂的头发,拉她到门外大吵大闹。那钟幺嫂不示弱,跟她对吵对打。”

    “那个钟幺哥一直在自己茅屋里,一声不吭。第二天,鈡家两口子依然跟平日一样,和和气气,该干啥干啥。这件事,在山上人人皆知。由于钟幺嫂人缘好,人些也没有看不起她。她呢,如同没事一样,依旧天天跟雷师混在一起。”

    卢作孚笑,说:“那个夏天的晚黑,你两夫妇吵架,你一气下山到厂里去了。你夫人急了,以为你要出走,生怕你出意外,想去找你,又黑灯瞎火的不敢下山。”

    李劼人笑道:“你这个家伙,说起我的家事了。”

    “这事情跟钟幺嫂有关。”

    “倒是。钟幺嫂来了,大声说,李太太,你放心,我跟雷师去找。她就叫雷师背了我那儿子,她背了我那女儿,橐橐橐往山下跑。边跑边对我女儿说,喊,大声喊你爸爸,哭起喊!我女儿喊不出来,只觉得她那背上的汗酸味儿直往鼻子里冲。”

    “你折磨别个,钟幺嫂和雷师背了你那两个娃儿跑到半山腰时,看见一个黑影,是你自己走回来了。”卢作孚说,击了李劼人一掌。

    “钟幺嫂凶,放下我女儿就对我吼叫,厂长,你冲啥子,不过就是两口子吵架,不过就是牙齿咬舌头的事情!”李劼人说,嘿嘿笑出眼泪来。

    卢作孚感叹:“嘿,一个邓幺姑,一个钟幺嫂?嘿嘿,嘿嘿嘿,劼人,你……”

    李劼人哑笑,揩抹眼睛,岔开话题:“哦,作孚,我们不说幺姑、幺嫂了。我给你说,那保路运动之大波时时激动我,是值得写的!”

    卢作孚明白了,他这个搞写作的人是在构思、写作啥子了。劼人提到了保路运动,他亲自参与过,也激动了,点首道:“对,对,那可是场波澜壮阔的斗争!你写,快些写……”

    他俩在这长江之滨的厂长办公室说话时,都没有想到,卢作孚日后会成为名留史册的大实业家;李劼人两三年之后出版了《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三部小说,成为被郭沫若誉为“中国左拉之待望”的大作家。

    就在卢作孚与李劼人这次谈话后的5月间,他俩又都到了长寿县柴盘子的长江边。英商太古公司的一艘千吨巨轮“万流”轮触礁沉没在了这里。

    卢作孚和李劼人立在江边,但见长江在柴盘子这一段水流湍急、弯曲狭窄。卢作孚仿佛看见了静躺于河沙中的相当于半个足球场长的206英尺的这艘巨轮。“万流”轮原名“隆茂”轮,7年前,它的主人利用它制造了“万县惨案”,当时的它在云阳县的川江航道里横冲直撞,撞沉中国木船3艘、淹溺中国船民数十人,并引发了英帝国主义炮舰炮击万县事件。这艘巨轮沉没后,太古公司和保险行十分焦急,就在4个多月前,委托了权威的上海打捞公司前往打捞。上海打捞公司派人实地勘查后,发现轮船沉没在滩险流急的河道里,认为根本无打捞之可能。在万般无奈之下,太古公司只好以5 000元标价将其拍卖,竟然没有一家公司应标。

    卢作孚知道后,与李劼人厂长商定,立即派了民生机器厂的张干霆工程师和驾引人员前往查看,认为是有可能打捞的。卢作孚当即拍板,以5 000元代价签约买下了这艘价值达60万白银的巨轮。签约容易打捞难。“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来对付困难的!”卢作孚迎难而上,亲率张干霆等工程人员赴现场勘查,发现“万流”轮系被礁石划破沉没,船底陷在河床的泥沙里,无法确定破口的位置。他与大家一起制定了打捞方案。

    “成不成就看今天了。”李劼人踢开跟前的一块鹅卵石说。

    “但愿成功。”卢作孚踩脚下河沙说。心里也打鼓,能否成功呢?

    这阵子的柴盘子江边成了一个大工地,堆满了摇车、钢缆等一打捞器材,帐篷林立,人声鼎沸。

    一身油垢的张干霆走过来:“卢总,起重的钢丝绳已经套牢在船头船尾了,摇车的钢缆也套牢在轮船两边了,就等你一声令下了。”

    卢作孚看着张干霆,感动了。这个跟他一样蓄小平头的工程师,浓眉下的那双眼睛扑闪着冷静、从容和自信。他原是上海某轮船公司的工程师,因无学历不受重用,但其人精明能干又有事业心,人称土专家,卢作孚看重他的才干,两年前,礼聘他到民生公司供职。他确实了不起,敢接这棘手活路!这些天来,他带领大家挑灯奋战,清除了积压在沉船上的泥沙,把8只装满鹅卵石的木船沉到水里,与沉船捆牢在一起。如同艰难的耕耘者,就等收获了。

    这收获是需要时日和毅力的。

    “劼人厂长,你发号令吧。”卢作孚对李劼人说。

    “呃,作孚,你是民生公司的总舵手,你发话。”李劼人道。

    “好嘛。”卢作孚说,觉得下这号令好是沉重,这是在长江上游打捞这种巨轮的前无古人的事情。他巡看江边早已各就各位的人们,提高嗓门喊,“开--始--打--捞!”

    张干霆回身高喊:“开--始--打--捞!”奔回自己的岗位指挥。

    顿时,众多的水手奔向大江,潜到水底,将那8只木船的鹅卵石快速搬空,木船便向水面浮升,系牢的钢绳就带动“万流”轮向江面浮升;与此同时,岸边响起雄浑、高亢的号子声,人们使劲摇动绞车……奔流的江水冒起股股水泡、涡流飞漩。水里和岸上两股力量巨大,沉重的“万流”轮往江面浮升的速度加快……卢作孚和李劼人都激动不已,两人伸臂搂抱。

    “看,在往上浮了!”卢作孚道。

    “会浮起来的!”李劼人说。

    此候,那拖船的钢缆绷直得如同满弓的箭弦,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张干霆大喝:“停,停住,停住!”

    绞车工立即停住绞车,“万流”轮在江面隐约可见,湍急的江水咆吼奔腾,仿佛欲将钢缆劈断。卢作孚的心冒到了喉咙口,生怕钢缆断裂,前功尽弃。就看见张干霆指挥人们浮水到轮船边,动手拆除船上部件、清除锅炉舱内的煤炭。卢作孚笑了:

    “他们这是在减轻船体的重量!”

    “有办法!”李劼人点首。

    一连几天,卢作孚和李劼人都投入到了打捞工作中,人们的劲头十足。

    拆除轮船上部的房间、烟囱容易,清除淹在水下那船舱内的煤炭很难。这些用“民生精神”武装起来的民生员工,日以继夜轮番苦干,硬是一箩筐一箩筐将船舱里的近两百吨煤炭全部挖抬到了岸上。卢作孚和李劼人都成了浑身水湿的挖煤人。两人相视大笑,李劼人就颂起白居易的《卖炭翁》来:“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前后经过两个来月的打捞,1933年5月18日这天,轻装后的“万流”轮完全浮出了水面,卢作孚搂了张干霆的肩头说:

    “干霆,谢谢你和大家了!”

    张干霆说:“卢总,有你坐镇指挥,又亲自上阵,它敢不上来!”

    李劼人道:“此事要是其他公司来做,结果就难说了。”

    这艘轮船被拖回民生机器厂大修,激情的厂长李劼人带领职工自主设计、昼夜施工,将这庞然大物拦腰截断,把船加长到220英尺,加大马力,增加了载重量,使其成为了川江上的旗舰。日后,李劼人在他的《自传》里写道:“这件事震动了船业界,尤其震惊了外国人。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办不到的事,民生公司办到了。太古公司十分震怒,日本人也专门派人到民生机器厂刺探情况。谁也搞不清中国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领。”

    弹丸之地的青草坝从此更不可小视;“万流”轮的起死回生,创造了修造船史上的奇迹。为纪念这大快人心之事,卢作孚将修葺一新的“万流”轮改名为“民权”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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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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