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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冬末,寒风料峭。大清晨,手持公务包的卢作孚就迎风朝公司大楼走去。民生公司已从合川搬至重庆,公司的事业以重庆为中心了。

    是幢有山城特色的坎梯式建筑。楼房那一扇扇长条形的窗户全都打开了,大门也已洞开。卢作孚总经理制定有严格的上下班纪律,公司的人都自觉遵守。他掏出怀表看,还差1分钟到上班时间,就加快步子进门、上楼,走进比先前宽大敞亮的办公室里。坐下后,看办公桌玻板下的黑白照片。有前年元旦北碚峡防局在公共体育场举行庆祝大会演出《孝子复仇记》的照片,这出戏是他编排的;有他在北碚中国西部科学院楼前的留影;有他接待辽宁窑磁公司总经理杜重远来北碚参观的照片;有“民主”轮直航上海抵达港口和上海分公司成立仪式的照片;有8月21日“世界佛学苑汉藏教理院”在缙云寺举行开学典礼的照片;有前年8月8日出生的幺儿卢国纶满月的照片。这每一张照片都记载着一段历史,都使他激动、感慨、回味。玻板下,还放有前年5月18日《嘉陵江日报》的一角简报,登了卢国维写给他的信。信中说,爸爸写给他的回信已收到,报告了最近的考试成绩,算术得97分,国语得94分,我想着我有这样大的进步,真是无限的快活呢!又看这简报,快活的笑容又荡漾他的脸上。

    程心泉轻步走进来:“卢总,刚才有人打电话来,说是要来找你。”

    卢作孚收回神:“哦,是哪个?”

    程心泉摇头:“对方没说,我再问,那边就把电话压了。”

    卢作孚笑道:“人来后,领过来。”看来,又是来寻求帮忙的人。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从东北考察回渝的他坚决辞去了航管处长职务,全力开始自己深思熟虑的行动。在董事会上,他开宗明义说了“化零为整,统一川江航业”的主张。他的话一出,如同一枚重磅炸弹落下,在场者目瞪口呆。

    卢作孚阐述道:“诸位都晓得,轮船乃国土之伸长,凡一国轮船驶到之地,即该国势力所达之区。故当今列强,着力加以扶植。而我国朝野却对此漠不关心,致使航权丧尽,国力日弱。川江60年来之航业,皆局促于豪强之下,各国轮公司或互相争斗,外人得利;或辗转租押,一船一年数易其手;或货少船多,效率低下;或债台高筑,破产亦不足以偿债。”

    一位董事点首道:“是啊,外轮‘福同’轮行水次数一年达48次之多,而我国轮大多在20次以下,在外轮挤压下,我国轮公司绝大多数都辗转呻吟于恶劣环境中不能自拔。”

    “亦不思自拔,凋敝危殆之前景不远了。”卢作孚接话道,“请外轮联合不行,联合又势在必行,那么,这联合、统一之责任又该谁来负起呢?我认为,我们民生公司应该承担起来!统一川江后,可以除其积弊,由内行来经营。现时的国轮公司,除招商局、三北公司外,都无直通长江的轮船和驳船。统一川江后,即可据其需求统一安排洪、枯期客货运输,可接通长江,发展航业。”

    一位董事疑虑道:“想法是好,可仅凭我公司现有的财力、物力,要实现这宏愿难啊!”

    卢作孚成竹在胸,环视会场:“具体方案有三:一是合作。我民生公司愿意跟其他公司合作,愿意接受有意的轮船公司交由我公司经营,或者折价换取我公司的股票亦可;二是购买。由我公司收买其他航业公司的轮船,连人带船一起都要,而且还要做好安排。当然,其资金希望督办公署的财政给予垫付,再由我公司以出售股票或贷款方式归垫;三是代理。不愿采用以上两种方案者,我公司可以为之代理轮船的经营。”

    股东们听着,热烈议论,多数人被说服。会议决定,全权由总经理卢作孚付诸行动。

    刘湘还是希望他留任航管处长,召见他说,川江航业刚有起色,不能半途而废。他说服刘湘,现今的国轮公司不仅不能与外轮公司抗衡,而且四分五裂、各自为营。才只有几十艘国轮就有几十家公司,许多公司只有一条船。相互间的残酷竞争,最终导致一个个国轮公司倒闭,让外轮公司大收其利。再如此下去,川江航业将必然全部落入帝国主义航运势力手中。刘湘道,我正想让你以官方名义,使川江航业走向联合。他答,甫公,以官方的名义使民营航业走向联合我已试过,行不通的。且现今政府权力分散、军阀割据,很难办。我想以民生公司之力来统一川江航业,虽然我公司现在还势单力薄,但我们是有信心的。详谈了“化整为零”的“统一”方案。刘湘听后,沉吟道,也好,民生公司出面,我在背后支持。

    卢作孚心里清楚,而今不仅是川江国轮公司风雨飘摇,连一些外轮公司也陷入了困境。果然,他回到民生公司不几天,福川公司的经理就来求他了,话说得恳切又亲切:

    “魁先,你我是老朋友了,你还得继续帮忙啊!”

    卢作孚笑道:“当然啰,我不能说不帮忙。但是,我也从没有想到‘无办法’加‘无办法’又加‘无办法’,得的结果还是‘无办法’。再加‘无办法’又乘‘无办法’,得的结果仍然是‘无办法’。”

    福川公司经理瞠目道:“你念经呀,真是无办法帮忙了?”

    卢作孚哑笑。这话他已对先来找过他的九江公司的经理等人说过了。他就对福川公司经理说了他那“化整为零”的想法。此时,他已兼任了“川康殖业银行”的总理。这银行是刘湘和刘文辉合资办的,第一任总经理就找了他担任,而且在这银行发行的钞票上印了“总经理卢作孚”字样,且加印了卢作孚的姓名私章。银行以卢作孚的信用为招牌,卢作孚以银行为后盾,卢作孚的胆气更足。

    福川公司的经理听卢作孚说后,谋思一阵,领悟道:“倒是耶,像我们这种只有一条‘福全’轮的小公司,怎么经营都会被大鱼吃了的。对,合并,合并才有生路!老实说,我那‘福全’轮不大修是不行了,只有你们民生机器厂可以大修。”

    谈判出奇地顺利,当年10月,福川公司首先合并入了民生公司,将其“福全”轮改为了“民福”轮。这艘在长江上游并不算大的载重273吨的轮船,却比民生公司当时只有的三艘轮船吨位的总和还要多40吨。

    这其实是小鱼吞了大鱼。

    九江公司经理毫不犹豫,将其所有的轮船全部合并于了民生公司。后来,民生公司又收购了通江公司“通江”、“青江”、“岷江”轮,改名“民有”、“民享”、“民江”轮;收购协同公司“蓉江”轮,改名“民选”轮;收购定远公司“定远”轮,改名“民约”轮;收购锦江公司“乘风”轮,改名“民殷”轮;收购日商川东公司“利通”轮,改名“民觉”轮;收购意商永年公司“永年”轮,改名“民俗”轮;收购川江公司“蜀亨”、“新蜀”轮,“蜀亨”轮改名“民贵”轮;收购“万安”轮,改名“民宪”轮。还收购了英国商船“皮托谦”轮,并委托上海江南造船厂建造航行渝沪的长江大轮船“民族”轮。使民生公司的轮船达到了18艘。其中,“民治”、“民福”、“民安”等大轮船枯水季节不能航行重庆上游,遂朝下游发展,直开湖北宜昌,并在宜昌设立了分公司。随着公司发展,卢作孚又开办了合川自来水厂、扩充了民生机器厂,对北碚北川铁路公司的投资也扩大至5万元。公司的不断扩大、轮船的不断增多,他开始了集团生活的试验。

    民生公司的壮大和经营有方,使那些大军阀和地方富户也眼馋了,他们经营的轮船公司是每况愈下。杨森庚即派了人来,把他经营那“永年”轮无条件地卖给了民生公司。军阀刘文彩有三艘轮船,却坚决不愿意合并入民生公司。他弟弟刘文辉生气了,电令他全部无条件并入民生公司。在成都斥责他道,你们纵容底下的人办轮船,这事是那样简单的吗?应该交给卢作孚,凑合一个朋友,办成一桩事业。而刘文彩却阳奉阴违,抗拒执行,结果是蛋打鸡飞,去年刘湘跟刘文辉发生了“二刘之战”,这三艘轮船全部落入到了刘湘手中。论辈份,刘湘还是刘文辉的叔叔,这叔侄间的积怨加深,导致了“二刘之战”。刘文辉大败,率残部退往西康。“二刘”都是去年2月24日被南京政府正式委任的要员,刘湘被任命为四川善后督办,刘文辉被任命为四川省主席。卢作孚生气了,前年秋“九一八”事变爆发,去年初淞沪抗战爆发,有入侵有抗战,政局一直不稳,而四川军阀还继续打内战,还种状况使民众生怨、不利于川江航运。去年6月2日,他联合了重庆各界人士,力促刘湘、刘文辉在重庆举行了三军长联合会议,旨在结束四川内战。他也书生气了,这些有枪杆子的争地盘的军阀哪里是一个会议可以解决问题的呢?他愤然去找了刘湘。

    刘湘是在他那森严的办公室里接待他的。

    “嗬,作孚,贵客!”一身戎装的刘湘气色很好,大概是赢了刘文辉的缘故,“自从你辞去航管处长后,这还是第一次登门。”招呼弁兵上茶。

    “军座,”卢作孚称呼他的职务,“你口口声声说要整治川江、一统川江,说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可是,像你们这么战乱下去,又何谈能够实现你的愿望?”

    刘湘尴尬一笑:“喝茶,喝茶。作孚老弟,看来你是有气。”

    卢作孚喝茶,不正眼看他:“有气,我当然有气。君子一言,当驷马难追,我不晓得军座当年对我说过的承诺过的话了是否已经忘了?”

    刘湘道:“没忘,哪能忘记呢。作孚,我看这样,你嘛,是商人,我们今天不谈军事,要得不?”

    卢作孚心想,跟他谈军事确实是不会有结果的,就说:“好嘛,我们今天不谈军事,那就谈船运业。”

    “讲,有话尽管讲。”

    “统一川江航业我民生公司愿意马首是瞻,这是我当年对你应承过的话,你是满口答应全力支持的。”

    “对,我答应过,过去、现在依然如此。”

    卢作孚道:“军座,如今福川、九江,以至日商的川东等轮船公司都合并入了民生公司,杨森的“永年”轮也无条件卖给了民生公司,你应该晓得吧?”

    “晓得,作孚,你干得好!”

    “如果说,我们做了点这方面的事情的话,也与军座你的指点和支持有关。”

    “应该的,应该的。”

    “军座,你和你股东经营那‘永丰’轮,还有你从刘文彩那里得来的‘蜀通’、‘南通’、‘昭通’三艘轮船却至今不愿意我民生公司收购,你也一定晓得吧?”

    “这……”刘湘语塞,老谋深算的他是晓得这事的,他虽然跟卢作孚称兄道弟,在经济利益上也还是在窥探风向、权衡利弊。在他的庇护下,那几艘轮船的收益不错,又不好不回答,“啷个,我手下的人还没有来办?”

    “办了我还问你?”

    “咳……”刘湘叹气。军事、政治、派系、权力上的事情也确实使他头痛,再要长期经营这4艘轮船也终是力不从心。他其实一直佩叹卢作孚的经营才干,自己又作过让卢作孚统一川江的承诺,就说,“我那些股东们的脑筋古板,要不这样,老子命令他们立马把那4艘轮船卖给或是租给你公司,如何?”

    卢作孚面皮松动,虽然没有说服他不要打内战,却还是得到了刘湘这答复:“既然军座这么说了,就这么办。谢谢军座支持,你放心,我卢作孚会把这川江航运搞好的。”

    “放心,我当然放心。”刘湘说,“你这个人呐,做事情总是有板有眼的。你看你,三年前吧,在北碚火焰山东岳庙创办了中国西部科学院,就办得很好,影响很大嘛。我也是支持了的啊!”

    “这是我们重庆,也是四川科学建设的成就,是离不开你的支持和襄助的,道谢了。”卢作孚致谢。中国西部科学院的创办,除了他自己的努力外,也得到了蔡元培、黄炎培、翁文灏等国内教育、学术界知名人士和刘湘、杨森等地方政要的支持。杨森捐款了2万元以助建设用,刘湘拨出公债9万多元以其利息补助其常年经费,“没有你的襄助,这科学院就没法正常运转。”

    “哈哈!”刘湘乐了,“我这也是假公济私,利用了权力呢。”

    卢作孚道:“军座这权力用得好,科学建设是利在千秋的好事情!”

    刘湘拍卢作孚肩头:“作孚,你现在不生气了吧?看你,一口一个军座的,喊亲切些嘛,是不是!”

    卢作孚就说:“好嘛,甫澄,你刚才答应了的话可不要食言。”

    “不会,不会。”刘湘大口喝茶。

    刘湘没有食言,将那4艘轮船2艘转卖2艘出租给了民生公司。

    卢作孚想着,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那张朱正汉为他制作的“民生公司轮船一览表”来再次细看,眉露喜色。现今的民生公司已经有航行于渝宜航线的“民宪”、“民康”、“民主”、“民俗”、“民贵”、“民族”等6艘500吨以上的轮船。其中,“民族”、“民贵”、“民俗”轮在900吨以上,直航上海。加上租用刘湘的“南通”、“昭通”轮,已有轮船22艘、总吨位达到7 200吨了……

    一阵“橐橐”的脚步声响,走进来一个戎装裹身的军官:“卢总,你还认识我不?”不请自坐到卢作孚对面的沙发上,蹬皮靴的脚垮上二郎腿,取下白手套在手里拍打。

    卢作孚自然认识他,是那个当年在盐井镇扣下“民生”轮的谢长富营长的顶头上司田徳全团长:“啊,你是田团长,好久不见了,你好啊。”起身过去,坐到他身边,“就是你打电话要见我?”

    田徳全道:“正是鄙人,我现今在刘湘军长手下做事。”

    “哦,高升了吧?”

    “承蒙军座厚爱,任命我为军副参谋长。”

    “祝贺,祝贺。”卢作孚说,对刚进来的程心泉道,“心泉,上茶。”

    程心泉去泡了茶来,放到他俩身前的茶几上。卢作孚对他虽笑脸相迎,心里却在盘算,他晓得,此人因嫌分红太少,去年已将他那木船入股的钱全数退走。还因为利息计算的事情,跟民生公司管财务的人闹翻了脸。此番他来,不知是福是祸?

    田徳全副参谋长巡看办公室,刚才又从这气派的办公大楼走进来,心里有些后悔,后悔不该这么早就退股。又为给他股息少而耿耿于怀,呷口茶道:“卢总,对不起,因军事需要,得用用‘蜀通’轮。”

    又是军阀借船?刘湘那“蜀通”轮分明已经专卖给我民生公司了啊!卢作孚心中不快:“田参谋长,你是要借船?”

    “算是吧。”田徳全答,他从民生公司退股的钱又入在了“蜀通”轮上,不想,军座却将其让转卖给了民生公司,他在这轮船上的发财梦还没有做够呢。仗着他在“二刘之战”中夺船有功,受宠于刘湘,就说了这模棱两可的话。

    “这……”

    “这是命令,卢总,你是不能拒绝的。”

    “你们军座他……”

    “没有尚方宝剑,我敢对卢总这么说?”

    卢作孚盯他,怒火中烧,欲要发着,又忍住。起身在屋里渡步,大鬼难缠小鬼难过,未必是刘湘食言了?或许是他来讹诈?咳,就权且先借他一用,免得他又生事端:“行,行呐,既然是需要,就借给你们。”他倒要看看这个田徳全耍的啥子把戏,“心泉,送客。”

    田徳全长就腾地起身走。他哪里是借船,是利用手中军权和上司宠信把这轮船强行夺回去了。

    这时候,朱正汉手拿电报笑嘻嘻走进来:“卢总,‘民望’轮经理发来的!”

    卢作孚接过电报看,也笑了。民生公司不仅在长江、嘉陵江开通“渝合”、“渝涪”、“渝宜”、“渝沪”航线,三年前,也在长江支流岷江开通了自宜宾至乐山的航线,这电报上说,生意火爆。

    “正汉,我在想,是不是把从乐山去成都的航线也开通,成都是大城市,乐山是名胜之地,这两处的人员物资交流是需要船只的。”卢作孚说。

    “好呀!”朱正汉说,又说,“不过,从乐山到成都的河水太浅。”

    “我们派浅水轮船轮去。”卢作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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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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