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乐园

山路要修整，要拓宽，路两边的古树和杜鹃花就必须要砍伐，别无他法。

晚上，和韩梦一起吃晚饭，苏嘉言聊起此事，“西西姐，看到那些树木被砍倒拉下山，我心里其实是非常难过的，这些树很多已经在万花山上生长了几十年了。”

“嘉言，很多事情总是这样，具有两面性，树被砍了，确实让人心疼，无论怎样，我们没法面面俱到，有收获也许就必须有所舍弃。”

“我懂，可很多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有没有更加两全其美的办法。”

“嘉言，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站在你的角度来看，开发万花山，是为了整个北山村人，为了让他们多一分经济来源，这并没有错。”

“可是，我怕将来有一天，我会后悔做出这个选择，很多事，当时你认为是正确的，但是经过岁月的沉淀后，你会发现其实是错误的，这些树木一经砍伐，损失是不可逆的。”

听到他的话，韩梦沉默了一会儿，安慰他，“嘉言，北山村人会感谢你的。其他的，任由他人评说吧！”

不管怎样，自从苏嘉言来到北山村后，家家户户的日子好了起来，韩梦上课的时候发现，班里孩子大多都能穿上新衣了，不像以前，一件衣服，哥哥穿完了弟弟穿，姐姐穿完了妹妹穿，衣服全都破烂不堪，鞋子更不用说了，几乎都不合脚，要么大得跑着跑着就丢了，要么小得大拇指和脚后跟都露在外面。

现在，孩子们有了新衣服，穿上了新鞋子，小脸蛋也比以前红润了不少，想必是最近餐桌上的伙食也不错的缘故。

吃过晚饭，苏嘉言站在窗外，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洁白的月光正穿过一层层黛青色的云，散发出迷人的光辉。

他陷入了沉思，来到北山村后，他一路不停地向前向前，按照自己早就设定好的轨道，一心只想着让村民们摆脱贫穷，共同致富。

他的初心是没有错的，也许就像韩梦说的那样，要想有所收获就必须有所舍弃。

万花山的开发工作还在继续进行，栈道越修越长，道路越拓越宽，同时砍伐的树木花草也越来越多。

初夏来临的时候，棚里的扁豆基本已过季，家家户户拔了扁豆，撤了大棚，重新整修土地，施肥，然后又种上了玉米，这样到了秋天玉米收获之后，还耽误不了继续种大棚。

这天，苏嘉言照例去万花山上检查开发工作，还没等走出村子，遇到了王大爷，王大爷拖着一条病腿刚从地里回来。

“王大爷，又去地里了？”苏嘉言问他。

“去锄了锄地里的草，天气热，早点回来了。”

“大爷，您别着急，地能锄多少就锄多少，要是中暑了可就麻烦了，等哪天我有空了，我帮你。”

“你那么多事，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我慢慢也就锄完了。”

两人一路聊着，苏嘉言又问他：“大爷，我正要去万花山呢，您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我拖着这条腿，不太方便，就不去了。”

“不碍事，我背你。”

王大爷没再推脱，他已经好几年没上过万花山了，还记得小的时候，父母还活着，经常背他到万花山上游玩。

长大了以后，因为腿脚不方便，就再没上去过。

苏嘉言陪他慢慢走着，两人一路来到万花山脚下，王大爷抬头望着气派的山门，感叹道：“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连万花山也不同往日了。”

苏嘉言“哈哈”笑着，“这才哪儿呀！山上才是大变样呢！走，我带您上去瞧瞧。”

“好！”

两人沿着栈道一路向上，沿途不时看到工人们往下抬古树、花木。

“这些树都砍倒了，可惜了！”王大爷不由得说道，“看样子都有年岁了。”

苏嘉言没说话，此时的他不知该说什么。

来到半山腰，工人们正在大张旗鼓地忙碌着，电锯在不停地工作，两边的树木就在这“沙沙”的声音中应声而倒。

王大爷站在路边看了半天，悠悠说道：“万花山已经不是我们的万花山了。”

声音里满是唏嘘惆怅，苏嘉言心里不免一震。

万花山对北山村人来说意义非凡，他们老老少少都是在这座山上长大的，小的时候，父母忙地里的活计，村子里的小孩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跑到山上捉迷藏，玩蛐蛐、追蝴蝶，饿了摘一把野果子塞到口中，渴了喝一口甘甜的山泉水，万花山是他们的乐园。

上学以后，每逢周末，他们也爱跑到山上去，野炊、露营，有时即使什么也不做，他们也爱抱一本书蹲在大树下阅读，树影替他们遮住了夏日的炎热，耳边响着溪水“潺潺”的声音，伴着鸟鸣蝉叫，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

春天的万花山上百花齐放，大片大片的野生杜鹃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女孩们摘了花，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头顶上，漫山遍野地奔跑，银铃般的笑声不停地在山顶上回荡。

夏天，天气炎热，他们都跑到山上来避暑，大树底下一待就是一整天。

秋天的时候，山上的野果子熟了，咬一口，沁人心脾的甜。

这些都是大自然的馈赠。

而如今，万花山上有了太多人工的痕迹，她已经不是他们心目中的万花山了！

从山上下来，苏嘉言没有停留，直接赶去了镇政府。

叶书记正在开会，苏嘉言在办公室里等着。

秘书小李给他端来一杯水，“苏书记，您找叶书记有急事吗？他这会一时半会散不了，要不是急事的话，我建议您明天再来。”

苏嘉言点点头，“事情有点紧急，我还是等着吧！”

果不其然，叶书记散会的时候，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

见到苏嘉言吃了一惊，“小苏，你怎么来了？有急事？”

“叶书记，是有件事，想跟您商量商量。”

“小苏呀！上次我去县里开会，马书记还点名表扬你了呢！说北山村的大棚种植搞得有模有样的，万花山开发得也不错，吸引了大批的游客，县里的意思是，这两年着重搞开发，把万花山打造成为全市、全省乃至全国有名的旅游胜地，这一点，县里还是非常有信心的。”

“叶书记，我正要跟你谈这件事呢！您看，万花山开发有一段时间了，栈道也基本修建好了，您能不能跟县里反映一下，这开发工作到此为止。”

听到他的话，叶书记一脸惊诧，“嘉言，您这是什么意思？刚才我不是跟你说过，县里还要加大投资力度，着重搞开发。”

“叶书记，您不知道，因为搞开发，万花山上的许多古树都被砍伐了，还有很多野生杜鹃，每天都要往山下拉好几车，原本在山上安居乐业的野猴，最近居无定所，时常在山上窜来窜去，面色焦灼，见了行人龇牙咧嘴，心怀不满，如果再这样下去，难保它们不会做出伤人的举动。”

苏嘉言啜了一口茶水，接着说道：“叶书记，最近我思考了很多，我们搞开发，增加客流量，让乡亲们可以多一份收入，这本无可厚非。可是在这过程中，我们破坏了大自然，伤害了山上的野生小动物，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万花山上多了太多的人工痕迹，使她失去了原有的风姿，我怕我们终究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听到他的话，叶书记也陷入了沉思，良久没有说话。

“叶书记，这两天我也在寻找怎么才能做到既留住游客，又可以保护万花山的方法，怎么平衡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也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思路，我们可不可以主打原生态，万花山历史悠久，山上有很多古树，年龄悠长，万亩野生杜鹃更是稀少，这些都可以成为万花山的名片。我们只要在宣传时换一种方式即可，摒弃人工化，主打生态化，您觉得怎么样？”

“另外，我认为，主栈道修整完毕，减轻了游客们上山的难度，这应该就可以了，其他的开发，我们先保留，我们可以在游客中做一下调研，看他们到底喜欢怎样的万花山，纯天然保留原有风貌的，还是人工雕琢的，然后再来决定下一步我们要走的路。”

叶书记呷了口茶水，伸出手抚摸着自己的下巴，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桌子上的茶水渐渐变凉的时候，叶书记终于开口道，“嘉言，这件事容我再考虑考虑，这个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事情，我还得向县里汇报，听取马书记的意见。”

“我明白，叶书记。”

从镇政府出来，苏嘉言回了北山村，经过万花山的时候，他站在山脚下往上望，夕阳余晖映照在山顶上，整座山仿佛镶了一道金边，这座古山像一位沧桑的老人，一路走来，见证了北山村人的荣辱兴衰，她以她的风姿和丰厚回馈给了村里人数不尽的欢乐和确幸。

王大爷的话言犹在耳，苏嘉言暗下决心，不管怎样，他都要想尽办法保护这座北山村人的万花山。

跟叶书记聊过之后，尽管叶书记没有正面答复他，但他感觉心里明显轻松了许多。

连日来的纠结与担忧，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柳暗花明，他会想办法说服领导，当然他也会想办法为万花山吸引来更多的游客，他有信心做好这一切。

黑色六月，王磊迎来了高考的日子，苏嘉言推掉了一切工作，赶到县城去陪伴他，他跟其他县城里的父母一样，给他在学校附近提前租了酒店，照顾他的饮食。

王磊自是再三推脱，“苏叔叔，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我住在学校里，照旧可以考出一个好成绩。”

“王磊，我这么做，并不是完全为了你，你不要有压力，我是为了我自己。”

“苏叔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我答应你爸爸要好好照顾你，我就得说到做到，你可不能让我食言。我相信，如果王大哥还活着，他也会这么做的，我只不过是替他来完成而已。”

听到他的话，王磊沉默了。

就这样，他带着父亲的遗愿和苏嘉言的殷殷嘱托走进了考场。

一切顺利，三天之后，两人一起回了北山村，静等出分数的那一天。

王磊征得苏嘉言的同意后，进了村小学，做了一名临时代课老师，以减轻韩梦的负担。

一星期之后，县里马书记亲自召见了苏嘉言。

坐在县府办公室里，苏嘉言始终坚持己见，“马书记，我觉得如果万花山再这样大肆砍伐下去，不仅破坏了自然环境，也破坏了她原有的美感，就得不偿失了。”

“小苏呀，我们搞开发，只是为了提高她的观赏价值，吸引越来越多的游客，大肆砍伐是谈不上的，我问过工程师，他们说只是砍伐了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你是不是有点多虑了？”

“马书记，这段时间，我经常到山上去，看到有好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历史的古树，就这样被砍掉了，着实让人心疼。开发还在进行，树木被砍得将会越来越多，我们破坏了万花山原有的生态平衡，这对万花山来说，将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小苏呀！既然我们搞开发，总得有所舍弃。”

“马书记，这段时间我思考了许多，我们可不可以换一种思路，其实按照我们现有的方法继续开发下去，也就失去了万花山独有的特色，现在全国各地像这种原生态的山并不是很多见，我们可不可以发挥万花山的优势，主打原生态，我想这也是可行的，您认为呢？”

听到他的话，马书记思索了片刻，“小苏，这样吧！你回去把你的思路整理出来，发给我，我和其他同志还有园林设计院的工程师们商量商量，再给你答复，你看可以吗？”

“谢谢马书记，我这就回去撰写方案，您看，开发工作是不是……？”

“好！”马书记大手一挥，“开发工作先暂停，我这就给园林处打电话。”

苏嘉言再三向他道谢后才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回北山村后，他趴在书桌上连夜撰写方案。

王磊睡了一觉，看他还在忙碌，不由得问他：“苏叔叔，您在写什么呢？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你先睡，我要写一份材料，关于万花山开发的。”苏嘉言刚俯下身，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身问他，“王磊，苏叔叔问你件事。”

“你说。”

“我们万花山现在不是正在搞开发嘛，修栈道，摆石像、拓宽道路、建凉亭等等，因为这些，有很多树都被砍伐了，我觉得这样有点得不偿失。所以，我向县里提出了申请，暂停了开发工作。以后，我想尽量保留万花山的原貌，充分发挥她的优势，在旅游宣传方面主打原生态，你觉得可行吗？”

王磊想了一会儿，挠了挠头发，开口道：“苏叔叔，说句实话，作为土生土长的北山村人，我觉得我们的万花山已经很美了，山上有很多值得观赏的地方，并且都是原汁原味的，我的观点和您是一样的，我觉得太多的人工痕迹反而破坏了她原有的风姿。”

“好，我会尽我所能还你们一座原生态的万花山。”

王磊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心中感慨万千，想他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别的年轻人正在风花雪月，享受生活之时，他窝在这穷山沟沟里，每天有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活，昨天吃饭的时候，王磊在他的鬓角发现了一根白发，他只觉得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来北山村不过两年时间，与他刚来的时候相比，几乎判若两人，现在的他，从外貌看，跟这里的农民并无二致。

“苏叔叔，北山村人会感谢您的。”王磊没有打搅他工作，悄声说道。

苏嘉言写完计划书后，先是交给了韩梦，韩梦看完后，对他说：“嘉言，我觉得你的想法不错，应该可行。”

“西西姐，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或想法，我再添加上去。”

韩梦打开计划书，重新细致地看了一遍，“嘉言，我觉得这里是不是可以……”

两个年轻人窝在房间里细细商讨了半天，把个别地方又重新进行了修正，苏嘉言才放心地把它交给了马书记。

马书记开会讨论后，最终采纳了他们的建议，决定保留万花山原有的风貌。

山上的栈道全部修整完毕后，所有的工人撤出了万花山。

六月底的时候，王磊的分数出来了，超出预期，高出重点线一百多分，相较于苏嘉言的激动王磊倒是比较淡定。

那天晚上，韩梦特地多炒了几个小菜，跟苏嘉言说：“今儿个这样的日子，我们怎么也得喝点。”

苏嘉言从桌子底下掏出一瓶酒，“早就准备好了。”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三人围坐在桌子前，共同举杯，苏嘉言先说：“王磊，恭喜你，好样的。”

韩梦随后也说：“王磊，恭喜你，为你感到高兴。”

“谢谢苏叔叔，谢谢韩老师。”

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重新斟满面前的酒杯，苏嘉言对王磊说：“明天我们去看看你爸，得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王磊点点头答应着。

苏嘉言啜了口酒，问他，“王磊，分数已经出来了，接下来就是填报志愿了，你想好自己要学什么了吗？”

“苏叔叔，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我决定学医。”

“你的分数可以让你报考很多有名的大学，学一些比较热门的专业，从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意味着，你的大学生活要天天泡在实验室里，以后工作的时候也是非常辛苦的，每天还要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你真的想好了吗？保证以后不会后悔。”

“苏叔叔，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并不是一时冲动，我之所以选择学医，一方面是因为我的父亲，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想尽我所能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因为照顾生病的父亲，我亲眼目睹了人的生命是怎么被疾病一点点吞噬掉的。苏叔叔，韩老师，虽然我还年轻，但我觉得我们人类在疾病面前真的是不堪一击，不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是年轻还是年老，在疾病面前都是脆弱不堪的。所以，我想经过我的努力，可以攻克一些疾病，延长人的生命，虽然说这些话为时尚早，可事在人为，对吗？”

“王磊，你是个有抱负的年轻人，在这样一个普遍浮躁的社会，你能坚持自己内心的想法，不自私不盲从，心中有大爱，希望以后你都能如此坚定，坚持初心，不负韶华，相信你的梦想终将会开花结果。”

“对呀！王磊，虽然你经历了苦难和不公，但你内心阳光温暖，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韩老师要向你学习。”

听到韩梦的话，王磊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韩老师，苏叔叔，我这也是受了您们的影响。苏叔叔为了村子里的乡亲们可以过上好日子，每天尽心尽力，鞠躬尽瘁，而韩老师您为了村子里的孩子们能接受教育，默默奉献，不辞辛苦，您们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惺惺相惜的三人再次举杯，开怀畅饮，也许他们的行为有很多人会不理解，但他们是彼此心中的那盏明灯，不管未来如何，他们一定会相携相伴，共抵风雨。

人的缘分总是这样妙不可言，他们三人之间明明没有任命血缘关系，却比亲人还要亲。

暑假来临，学校里放假了，村子里的孩子多了起来，大人们依旧在忙地里的活计，对农村人来说，总有做不完的活，睡不够的觉。

孩子漫山遍野地疯跑，有胆大的孩子，会偷偷跑到河里洗澡，这是农家人夏天避暑的一个非常好的方式。

家里的男劳力在地里忙活半天，热得汗流浃背，衣服一脱，跳进河里，畅畅快快地游一圈，周身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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