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窑场久已无人踪,此刻虽是午后,却也是四野寂然,只有远处道路上偶尔有车马经过,传来一点声音,若有若无。因此萧谨与宁慎二人伏在那烟囱口上侧耳听去,竟是将窑室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正怯怯地道:“……万一窑塌了,往里走得太多,来不及跑出去……”
接着便是男子声音粗鲁地喝斥道:“胡说八道!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
女孩儿似乎被狠狠推搡了一把,却还是道:“我爹就是制瓷的,我打小就跟着我爹去瓷场,亲眼见过窑塌。里头的人挖出来的时候,都是活活憋死的,脸是青紫的,眼睛凸出,有些手指甲都扒断——”
她还没说完,就有另一个女声哇地哭了出来:“别说了,别说了——”
这说话的人当然就是宋端午,而吓哭了的则是宋端云。青眉也吓得两股战战,看着深处黑暗的窑室,磨磨蹭蹭不敢往里走。
两个假和尚虽是本地人,却是从未下过瓷场,更不知道瓷窑这些事儿,此刻听了宋端午的话,也有些头皮发麻。然而这时候也没有别的地方可藏,高个和尚硬着头皮狠狠推了宋端午一把:“闭嘴!若是窑塌了,你也一样死在这里头!”
宋端午被他推得直撞到宋端云身边去,顺势拉了宋端云和青眉的手,仿佛给自己壮胆似的道:“窑要塌的时候会有簌簌的声音,就像有老鼠在上头跑似的,还会往下落尘土。只要听见这声音马上往外跑,大概就来得及跑出去。”
宋端云哭得更厉害了。她是缠过足的。宋大太太嫁进门的时候宋振已经中了秀才,总想着等女儿大了,丈夫已经中了进士做了官,那时候女儿就是官家小姐,缠了足才更见身份,因此从宋端云五岁起,就开始给她裹脚。
这缠足之事,哪怕从小就缠起,也是要受些苦楚的。宋端云却最是不能吃苦,因此折腾了好些年,只缠了一双半大不小的脚出来。等到她十一二岁时知道缠足的好处,后悔却也晚了,只得做几双高底鞋子遮一遮。
然而脚虽未裹成三寸金莲,走路到底是不如天足的女孩儿,更不必说是跑了。就算听见动静就往窑洞外头跑,大概也是跑不及的。
不过两个假和尚听了宋端午这话,心里倒是稍稍安定了一点儿。他们两个是男子,这窑又不大,哪里还能跑不出去呢?不过宋端云这样哭哭啼啼,就是有什么老鼠跑的声音也被她的哭声遮过去了,岂不糟糕?
矮个和尚性情暴躁,当即就把手一扬:“你哭丧呢?讨打是不是?”
宋端云已经挨过一耳光了,被他一吓连忙捂了嘴。宋端午小声道:“别哭了。你若是再哭,听不到窑要塌的声音,会死在这里的。”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和青眉,反而往窑室里头又走了两步,倚着窑壁坐下了。
宋端云只顾着害怕,哪里知道什么里外,何况走得脚痛,便也顾不得地上尘土污了衣裙,一屁股坐下就再也不想起来。倒是青眉觉得不对,忍不住道:“该往外——”
话犹未了,宋端午已经用力拉了一下她的手。青眉虽然不解这是何意,但到底比宋端云要清醒些,知道宋端午这是让她不要说话,连忙闭了嘴,被宋端午拉着坐了下来。
瓷窑外头,萧谨冷峻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对宁慎打了个手势,两人悄没声地又退了回来。一离开瓷窑,宁慎便有些忍不住了:“难道是说给我们听的?”那自称端午的女孩儿,看穿戴就是个乡下丫头,竟然真有这样的胆识?
“自然。”萧谨简单地道,“把人都安排下去,若是这样再拿不住人,也不必当差了。”
窑室里头光线昏暗,即使是大白天,也让人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两个假和尚开始还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担心有人追过来,后来半晌也没听见什么声音,渐渐也有些懒起来,眼皮也发沉,一点点地坠了下去……
忽然间窑室顶上仿佛响了几声,有什么细碎的东西落下来,正落在矮个和尚的脸上。矮个和尚迷糊着抹了一把,觉得仿佛是些沙土。他正有些嫌弃地甩了甩手,便听宋端午尖声叫起来:“落土了,落土了!窑要塌了!”
两个假和尚同时打了个机灵,突然想起了宋端午之前说的话。只听窑室顶端果然有悉簌之声传来,同时又有些灰土落了下来。
“快起来,往外跑啊!”宋端午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似乎是在拼命地拖宋端云,“窑要塌了!”
窑室顶端那细碎的声音更清晰了,仿佛有一只大脚正踩在窑室顶上,只要再用一用力,就能像踩碎个空蛋壳一般将瓷窑踩塌。两个假和尚还有些睡意,懵懂之间来不及思索,跳起身来就要跑。
矮个和尚还惦记着后头的宋端午等人,可窑室里光线昏暗,回头只见三个女孩儿在后头挤作一团,似乎吓得腿软,站都站不起来,更不必说往外跑了。矮个和尚正略一犹豫,便又有一缕尘沙落在他头上,而高个和尚已经撒腿跑了出去。
到了这等时候,就算矮个和尚再舍不得这卖人的银子,也是顾不上了,跟着高个和尚拔腿便跑,心中自我安慰着——幸好刚才已经把宋端云头上身上的首饰都拔了下来收在怀里,就算三个丫头压死了,这些首饰也能顶几十两银子呢。
窑室并不很大,两个假和尚撒开腿往外跑,慌乱之中额头上虽碰青了几处,但终究是不过片刻就跑出了瓷窑。
正是午后,阳光明媚,四野皆青,与阴暗的窑室截然不同。两个假和尚不由自主地齐齐松了口气,刚要回头看一眼瓷窑是否倒塌,膝弯里便同时受了重重一击,扑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脖子上已经贴上了一样冰冷锋利的东西:“别动!锦衣卫拿人,反抗者格杀勿论!”
窑室里头,宋端云的腿软得跟面条一样,只会哭着喊救命。青眉倒是极力想把自家姑娘拉起来,可宋端午却扑在她身上用力把她往下压。青眉急得正要叫她让开,就觉得宋端午掐了她一下,嘴里哭叫的声音比宋端云还响,不由得愣住了。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两个假和尚已经跑了出去,便听见外头有喝叱之声,然后一切都安静了,就连头顶上那老鼠跑一样的声音也消失了。宋端午的哭声也早停了下来,在青眉耳边长吐出一口气来:“谢天谢地,大约是没事了。”
窑室里此刻只剩下宋端云还在没头没脑地哭,青眉一边耳朵是哭声,另一边耳朵是宋端午的声音,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没事了?”
宋端午敏捷地从她身上爬起来:“我出去看看!”
“我,我跟你一起……”青眉也顾不得宋端云了,急忙爬起来跟着宋端午往窑室门口摸过去。这窑室入口是直通的,根本不用走出去就已经能看见外头的情景——两个假和尚都被人按在地上,四五个年轻人手执快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另有一个年轻人轻快地从窑室顶端一跃而下,笑嘻嘻地道:“还真诈出来了。”
这跑到窑室顶上去装神弄鬼的当然就是宁慎,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往窑室里看,一眼就看见两个女孩儿站在窑室入口处,顿时笑得更欢了:“两位姑娘,没事了。”
青眉直到这时,才敢确信自己已经得救,两腿一软险些坐倒下去,一时间除了抽泣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了。宋端午却走了出去,向着站在众人中间的萧谨深深福了一福:“多谢萧校尉救命之恩。”
“哎,哎,是我们一起动的手,你怎么只谢老萧一个啊?”宁慎笑嘻嘻地绕着宋端午转了一圈,“想不到你还真有些见识,居然能想到用窑塌来吓唬他们。”萧慎说她大约是住在乡下,一个乡下丫头竟有如此的胆识和头脑,倒真是稀罕。
宋端午连忙也向他福了福:“也要多谢诸位官爷救命。”
她这么郑重,宁慎倒不好意思了,挠挠脸道:“罢了。说来也是你自己有主意,将他们诈了出来,我们才好动手。哎,你们是宋家人对吧,我们已经有兄弟去宋家送信,一会儿就来人接你们了。”
“我不是宋家人。”宋端午刚才也是一口气强撑着,这会儿心里放松下来,也觉得浑身无力,肋下的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疼起来,“我家在小陇村。”
“哎,你不是——”宁慎话还没说完,萧谨已经把他推开,打量了一下宋端午:“你受伤了?”福身下去的时候姿态颇为别扭,胁下的衣裳还被染污了一块,也就宁慎这个粗心大意的,还缠着人家姑娘说话。
宁慎这才发现宋端午衣裳上的血渍:“这家伙——”一看从两个假和尚身上搜出来的匕首,他也就什么都明白了,抬腿狠狠踹了高个和尚一脚,“混蛋!哎,我这里有金创药,你帮她上一下。”
最后这句话是对青眉说的。虽说青眉身上穿的衣裳料子比宋端午还好一些,但一看就知道是个丫鬟。宁慎家中也是用惯了婢仆的,顺口就吩咐了一句。
青眉也是被使唤惯了的,闻言忙抹了眼泪站起来接过金创药。这外头的锦衣卫都是些年轻男子,何况一个姑娘家万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宽衣解带,也只有退回窑室里去敷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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