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有如娃娃脸,说变就变,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傍晚时,竟然阴云密布,下起了滂沱大雨。
原本围在柏建军坝子中看热闹的村民们看到天色不对劲,一哄而散,收庄稼的收庄稼,收被子的收被子,全部跑回家忙活去了。
“韶北,要是明天出殡时还下大雨的话,你替你舅舅摔瓦盆吧!”柏秀敏看了一眼不远处懵懵懂懂的柏凌飞,压低了声音跟叶韶北说道。
叶韶北闻言,脸上闪过一抹疑惑的神色。
虽然对村里的习俗了解不多,但是摔瓦盆的规矩叶韶北还是很清楚的。
瓦盆是逝者灵前祭奠烧纸的东西,俗称“阴阳盆”、“丧盆”,也是逝者带去阴间的锅,只有瓦盆摔碎了,逝者才能带走。
一般摔盆人都是与逝者关系极近之人,按照化龙村的规矩,只能由长子、孙子摔盆,实在不行外孙也能顶上。
除此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行,哪怕是亲闺女、外孙女也不成。
所以化龙村的人都重儿轻女,生不出儿子的家庭,会感慨死后连一个摔盆人都没有,就是这个意思。
往重了说,这叫“不得善终”。
这个习俗在城里人看来似乎无所谓,在农村却是一个大问题。
听到柏秀敏的话,不仅仅叶韶北一脸的疑惑,便是柏建国等人也是脸色大变,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了柏秀敏。
为什么只能逝者的儿子、孙子给逝者摔盆,因为这是一种“继承关系”。
换言之,如果叶韶北帮忙柏建军摔盆子,在化龙村的风俗看来,相当于将叶韶北过继给了柏建军。
以后叶韶北就必须将柏建军的灵牌请到自己家中,逢年过节都要烧纸供奉。
虽然说“过继”只是一种民俗,但是在老一辈的心中,“过继”是很重要的一个规矩,化龙村的人都认这个规矩,所以这个规矩也就有了巨大的力量。
“秀敏,你说什么糊涂话呢,有飞飞在,哪用得着韶北帮忙建军摔盆。”叶文德脸色一沉,没好气地说道。
柏秀敏看了一眼柏凌飞,又看了一眼正在偷听这边谈话的柏玲燕,她嘴唇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按照农村的规矩,只要逝者有儿子,哪怕只有一两岁,也能顶上走一个流程,因为出殡时下大雨就不让柏凌飞摔瓦盆这个理由是站不住脚跟的。
“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细心的柏建国看到柏秀敏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忍不住问道。
“我……我……哎,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建军说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能说出来,可是我怕柏凌飞摔了瓦盆后,事情会发生变数。”柏秀敏一脸纠结道。
柏秀敏的话将大家都给听糊涂了,尤其是叶文德跟叶韶泽父子,他们一脸迷茫。
叶韶北想起叶建国跟自己提过的事情,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些猜测,只是这个猜测让他心中特别难受,他也压根不敢去相信。
“姐,屋子里都是自己人,你要是自己拿不定主意,就将你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我们商量着办。”柏建国跟叶韶北交换了一下眼神,沉声道。
柏秀敏犹豫了一下,朝厨房的方向努了努嘴,然后几个人一齐从堂屋移步到了厨房。
“要不是幸福石场赔了建军一笔钱,我打算将这件事情一辈子都烂在心中的,可是因为这笔钱的存在,因为摔瓦盆这个习俗的特殊性,我不得不慎重。”
“建军出事前的一天去过我家,当时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很生气,将他撵走了,建军临走前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说飞飞和燕燕都不是他的亲生的,要是他们的亲生父母要带走飞飞和燕燕的话,让我们不要阻拦。”
“等我反应过来建军话中的意思时,他已经走远了,我当时以为他是故意用噱头骗取我的同情,可是他出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建军那次找我,明显有交代后事的味道,所以他说的话应该是真的。”
“要是飞飞不是建军亲生的,他就没有资格给建军摔瓦盆,一旦飞飞给建军摔了瓦盆,哪怕他不是建军亲生的,也相当于过继给了建军,到时黄莉娟过来带走飞飞,甚至要求索取建军的死亡抚恤金,我们给还是不给?”
因为心情激动的原因,柏秀敏语速极快,甚至声音也有点激昂。
除了柏建国外,厨房中另外几个人听到柏秀敏所吐露的信息,全部目瞪口呆,因为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撼了,让人完全不敢相信。
一时间,房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半晌没人吱声。
柏秀敏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要是柏玲燕和柏凌飞不是柏建军亲生的,那么柏建军的死亡抚恤金就跟柏玲燕和柏凌飞没有半点关系,毕竟黄莉娟已经跟建军离婚了,可是一旦让柏凌飞帮忙柏建军摔盆,就意味着柏凌飞继承了柏建军的一切,也包括死亡抚恤金。
“姐,我们明白你的担心,不过建军跟你说的话你还是烂在心中吧。即便飞飞不是建军亲生的,我们也必须将飞飞当成建军亲生的,否则的话,不仅仅建军要遭受骂名,燕燕和飞飞也要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影响他们的成长。”
“所以,明天还是由飞飞摔瓦盆。哪怕最后黄莉娟找上门来,真的跟我们索要建军的死亡抚恤金,我们给她便是,十几万块钱虽然是一笔大数字,我也心疼,但是总比韶北去摔瓦盆,遭受村人非议和猜忌强。”
柏建国沉吟片刻,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大舅说得对,舅舅这一辈子过得太苦了,我们一定要将他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顺顺利利,不能让村人胡乱猜忌和议论。”叶韶北深深地吐了口气,附和柏建国道。
叶韶北一句话说完,他无意间瞟到厨房的地面上隐隐约约有一道影子在晃动,他不由脸色一变,然后猛然拉开了厨房的闸门。
门外的人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被发现,猝不及防之下,她脚下一个趔趄,尖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燕燕,怎么是你?”看清楚来人的面庞后,厨房中几个人面面相觑,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他们不知道自己几个人的谈话被柏玲燕听去了多少。
柏玲燕面红耳赤地跟房屋内众人招呼一声后,她捋了捋额前泛黄的刘海,面色凄楚道:“其实你们在厨房中讨论的事情,我昨天晚上翻看爸爸的记事本就知道了,我不仅知道了我跟飞飞的身世,也知道了我妈所做的那些事情。”
“您们放心好了,其实我跟飞飞一直都是站在爸爸这边的,哪怕爸爸走了,我们也不会离开化龙村,我们只认化龙村的爸爸,其余的人我跟飞飞都不会认的。”
柏玲燕一句话说完,便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柏玲燕虽然已经十三岁,但是因为营养不良,头发枯黄,个子也不高,一双小手也布满了老茧。
柏秀敏凝视了柏玲燕半晌,看到昔日跟自己亲近的柏玲燕此时畏惧着带着亲近的眼神,她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柏玲燕拥入怀中,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另外几个人见状心中也很不好受,不剩唏嘘,眼眶红肿。
再次回到堂屋时,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很沉重。
看着坐在灵柩前拽瞌睡的柏凌飞,柏秀敏眼神复杂,叹气一声,抱着柏凌飞去了卧室。
尽管柏秀敏已经跟柏玲燕道歉,其他人也对柏玲燕表达了亲近之意,可是知道自己和弟弟身世曝光后的柏玲燕已然有了心理阴影,她一个人远远地坐在了角落中,时不时地陷入呆滞状态,一直红肿着眼眶,泪水就没停下来过,看得屋子内几个人心酸不已。
堂屋内的几个人都没有再去安慰柏玲燕,因为这几个人都知道,柏玲燕看起来身体瘦削柔弱,但是因为家庭环境的影响,她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懂事很多,她在这个年龄承受了很多不该自己承受的东西,所以她也远比一般孩子坚强和有主见。
半夜时分,响雷一个接着一个,闪电在天空中闪着。风,使劲地吹着,树枝被风吹得喀嚓喀嚓作响,顷刻之间,大雨倾盆而下,雨打瓦片的声音让堂屋中守灵的几个人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众人本来还盼着晚上雨下够了,第二天就能停下,或者变小点。
谁知道第二天雨下得更大了,天上的雨点像筛豆子似的往下直掉,远远望去,好象一块灰幕遮住了视线,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今天轿夫要受累了。”柏建国看着从屋檐滴落有如珠帘的雨水,忍不住叹气道。
“大舅,跟轿夫们说一声,今天的轿夫,每人两条硬黄天子。”叶韶北想起那崎岖而泥泞的山路,也是一阵头皮发麻。
柏建国闻言点了点头,本来山路就不好走,下雨天的山路更不好走,山里的青壮年基本上出去打工了,能够留下来当轿夫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要是他们撂挑子的话,柏建军能否上山都是一个大问题。
在柏建国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吃早餐的时候,他提前安排的几个轿夫一个不缺地全部到齐了,而且白家沟的十几个青壮年也全部赶了过来,他们纷纷找到柏建国,说想出一把子力。
看到这些青壮年几乎是柏建军在幸福石场的同事,柏建国脸上露出了一丝开心的笑容,心中的担忧也烟消云散,他知道,柏建军出殡的事情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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