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关雎宫门,便有一位约莫三十岁的掌事姑姑迎上前来,另有一位先前就在身边伺候的中官三宝,二人领着关雎一干宫人在院中跪迎,口中齐呼“庆娘娘冬祺”。
杨桃也不急着叫众人起来,目光在他们身上粗略扫过一回,这才慢慢开口,“我这位娘娘究竟不比宫里旁的娘娘立得稳,你们穆妃娘娘是头一位侍奉陛下的,昌修容娘娘呢,膝下又有一子一女。反观本宫,又是遭废黜,又是进冷宫的,现下虽好了,往后却不定还要怎么样呢。你们若觉着在关雎不稳妥,这会儿趁早同掌事姑姑说了,本宫自然答允就放了你们回宫正司去,彼此还快活些!”
底下众人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出,唯有三宝率先跪下表态,“奴才等人愿意誓死效忠娘娘!”因有了这一句,底下的宫女黄门才齐齐跟随应道。
杨桃虽不尽信这话,此刻也不无满意地笑了,于是便留云意下来提点打赏众人,自己则与掌事姑姑慢慢往前走,一面对她说道,“姑姑既为关雎掌事,往后我行事间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姑姑多加提点指教了。”
“娘娘贵为关雎主位,奴婢乃臣下,何谈提点指教,张氏辅佐您,皆乃分内之责。”只见那掌事姑姑不卑不亢地说道。
杨桃倒是十分欣赏她此般态度,便问道, “我看姑姑气度非寻常女官可比,心里很是尊敬,既为张氏……怕不是吴郡张家出来的人罢?”
“娘娘慧眼如炬,奴婢拜服。”只看她眸中一亮,似乎颇以吴郡张家这一身份为傲,“张氏月娘,拜见庆娘娘。娘娘一口一个姑姑,是折煞奴婢了,往后您只唤月娘便好。”
“何谈折煞?我资历浅显,有心想与月娘亲近,先怕将架子摆高了,又怕镇不住底下那群小的,不想这会儿倒惹你笑话了。”如此二人有说有笑,慢慢便行往正殿了。
此时杨桃位于正殿台阶下,抬头便见匾上书有“关雎殿”三个大字,月娘牵着人缓缓走上台阶,一面说道,“琼台现有东西十二宫,关雎宫乃东六宫之首,这些娘娘想必入宫就听说了。此是关雎殿,乃宫嫔御平日晨昏定省的所在,也是娘娘往后处理关雎宫务,接见其余嫔御之处。不过如今关雎上下唯有娘娘一人居住,定省一事倒是免了。”
进了正殿,果然只见殿内正中央设有宝座,想必即是主位娘娘平日接见外人所坐之处,宝座前设有珠帘为障,左右下方各设长榻小几,供外客坐谈,此间如何辉煌自不必提。
环顾过正殿,二人便绕往宝座后一道屏风后头去了,不料屏风后竟有一扇门,门外是一条长廊,通往主位寝殿,廊外有各色花木,景色怡人。二人穿过长廊,最终停在了寝殿外,匾上书有“栖凤殿”,杨桃看见这三字,不由一愣,月娘看出了杨桃心事,便温声劝道,“这是陛下亲笔所提,外人不敢置喙。您的起居饮食皆设于栖凤殿,栖凤内设有暖阁,书房,膳厅等隔间。此乃娘娘闺房,除却您的贴身宫女,外人轻易进不得。其他嫔御若无您准许,也是进不来的。”
杨桃点头会意,说到贴身宫女,她才想起问一句,“春深那丫头呢?如今是在谁那儿当差。”
月娘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说了,“您还不知道吧,她……如今该称为谦小主了,如今就住在蓬莱宫。”
杨桃面色变了一变,很快又恢复常色,沉沉嗯了一声,良久才问,“除了云意,另一个一等宫女是谁?”
“是一位名唤沉香的姑娘,往前只在宫正司当过差,原本皇后殿下还怕她不曾服侍过主子,伺候不好您,倒是陛下发话,点了名要她过来伺候您的。”
杨桃听了这一番话,脑子里一时乱哄哄的,强撑着仪态,只说自己累了,摆手让月娘下去了。
云意这头见月娘出来了,又看明白了她递来的眼色,便把手头敲打提点的事宜交由三宝,自己则匆匆进屋陪着主子去了。
“娘娘,喝口水润润嗓吧。奴婢叫小厨房下了一碗面,过会儿等您吃过了,这半年的晦气也都吃掉了。”云意一进栖凤,便径直往里间行去,果然见杨桃缩在榻边墙角里坐着,此刻也识趣地不提皇帝送来的好茶,只是中规中矩地奉上了白水。
杨桃极力压住摔盏的怒火,只是闷闷说了一句,“春深如今也成小主了。”
云意显然不很意外,眼底慢慢溢出一丝心疼,也不知如何劝慰她,便没有开口说话。
见她不语,杨桃才将埋在臂弯的脸抬起来,定定看着她, “你一早知道了么?”
云意点点头,“那会儿在去锦宫的时候,奴婢听那些嘴碎的太监们说过几句,奴婢怕您伤心……所以……”
“不必解释,”杨桃一手抵在额上,紧咬着下唇,“我了解你,只是怎么……”她转了转眼珠子,又死死盯住了天花板,“怎么……我打去锦出来,很多事情都不大一样了呢?”她颤着声问出这一句,仿佛真很疑惑似的。
云意见状欲劝,杨桃却又只是拼命摇头,“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人缓缓。”
听见这话,云意心知此刻再怎么劝也是不管用了,只得服软退下,只是临退出去前又说了一句,“奴婢还是那句话,奴婢只有您一个主子。您与谁过不去,奴婢便与谁过不去,春深纵然是奴婢的妹妹,她叛了娘娘,便是她的不对。”
云意出去后,杨桃便重又将头埋进臂弯里,一直不肯说话。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杨桃正神思恍惚间,不意耳边乍然冒出这一句,这音色虽然十分熟悉,却是许久不曾听见的,她抬眼一看,来人果然是杨桃入冷宫之前结交的尤容华——卫相映。
尤容华是潜邸侍妾,奈何出身却不大好。说到底她还是高祖赏给皇帝的梨园歌伎,皇帝登基时给她的封位虽不太高,不过位列才人 ,但好歹赐了“尤”字为号,宫中上下便都称她尤才人。
她也是个十分有福气的,承了几次恩便有了身孕,虽说是早产,但总算平安生下了五皇子陆琮,由才人连进数位,一跃成了容华。杨桃向来心高气傲,不屑与寒微之人来往,但因赏识她周身气度,不像寻常歌伎小家子气,二人一见如故,谈起话也十分投缘,一来二去,也便结成知交好友了。
也正因有着一份交情,杨桃才没有怪罪云意擅自放她进来的意思。总说云意十分了解杨桃,其实杨桃又何尝不知道云意这丫头的心思呢,她必定是见杨桃此刻心绪不稳,若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反而越想越糟,便想让这位知交陪着说一说话,倒还宽慰些。想到此处,杨桃满心满眼便只有云意的好了,哪里还肯再拿她撒气呢。
她见尤容华解了斗篷,提过一壶桃花酿晃了晃,便只是摇头,“过会儿拿回去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往后……还是再不喝酒了。”
尤容华听见这话,却是一愣,倒也没多说什么,便让宫女拿着酒出去了。
这会儿屋里只剩二人,杨桃细细打量她一回,才笑道,“咱们也该有半年没见了吧,丫头们说起尤容华,我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相映如今是容华了,日子——可还如意么?”
尤容华听了这话,心中颇为复杂,慢慢笑道,“我酿了这酒,等了你六个月。”她亲自伸手斟了两盏茶,在杨桃对面一坐,“才人如何,容华如何,”说到此处,只看她眼里蕴了泪,声也很缓,“如意什么呢…到头来都是梦一场……”她别过头拭了泪,“罢了,今儿是你的大喜日子,咱们不说这个。”
“起初……”杨桃见她这般模样,倒把自己也惹得伤心起来,才说了两个字便喉头一哽,“起初我是真真切切盼着他能接我出去,直到那场火事起了,我还在院里等,等着他能来救我。可是……总是等不到,就不想了——酒呢,总是喝不到,也就不想了。”
尤容华问道,“那日我求着晏婕妤给你带的酒,竟叫他们扣了?”
尤容华口里说的晏婕妤,正是回鹘向大周臣服时为表忠心而送来的和亲公主百里氏,陛下十分宠幸,一进宫便封作了晏嫔,好在她与杨桃十分投缘,二人非但不曾生过什么龃龉,平日还多能互相照拂。不想一转眼,这位晏嫔也已位至婕妤且手握协理了。
此时说起这些,杨桃眼底是再没一丝波澜了,“兴许是吧,即便没扣,到了我这儿,能给的好处都是要给出去的。否则我今儿也未必能好端端地在这儿与你说话。”怕引卫氏伤感,她便不再接这话说,反而问她,“五殿下好不好?”
尤容华听了,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先前我说的话是不收回的,既说了他认你做干娘,你唤琮儿一声名字,也是应该的。他如今在惠娘娘那儿。我也不知怎么,原本很不舍,后来想想……惠娘娘身居贵嫔之位,更能护他周全,倒也让人也安心。”
这位“惠娘娘”,便是元年与杨桃一齐入宫的惠贵嫔刘祥云,昭和二年六月诞下了昭和朝以来的第一位皇子——四皇子陆琛,如今掌着蓬莱宫主位,虽为女子,但学识渊博,与杨桃一样是交情不浅。
杨桃一听琮哥儿现由她养着,当下连连点头,“惠姐姐能干,又讨陛下与太后殿下喜欢,琮哥儿在她那,咱们是再没不放心的了,何况姐姐亲生的含章养在太后宫里,琮哥儿陪着她,也算有个慰藉。只是……难为你了。”
尤容华连连摇头,“我宫里的穆妃娘娘自打二皇子夭折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不周宫里的定省都常常免了,她不是个多事的,也断不肯为难我们这些妃嫔,只是这些天琼台里发生了太多太多……实在叫我怕了。”只见她略一低头,话中含有一丝惭愧,“我称病不出数日,今儿独往你这头来,其中意思你明白么?我晓得你待我怎么样,只是……还是想要你一句话。”
杨桃听罢,慢慢扶住她的肩,目中坚定,“往前不论,往后诸事,我陪你一道担着。”
尤容华得了这话,这才真真切切地笑了,“所幸有你。”
二人相视一笑,尤容华又与杨桃说了这半年来宫里的大小事儿,叙了许久的家常,只等宫禁时分,宫门将要落钥,卫氏这才告辞回了不周宫。
一转眼,杨桃入主关雎也有十数日了,这些日子除了定省时要与各位妃嫔常打照面,散了定省后,也没少往旧日要好的几个姐妹屋里走动。只是皇帝那儿,因有皇后发话要她仔细歇养,杨桃自然是不敢冒昧过去凌霄宫打扰的。
这日正是腊八节,虽还是午后,外头却看着阴沉沉的,杨桃吩咐底下宫人仔细看着灶上熬着的腊八粥,自己则歪在榻上看书,一面与云意说道,“原先我还觉着奇了怪了,怎么打从去锦出来后,与我一届的姐姐妹妹们便少了许多,前儿惠姐姐她们与我说道起来才省得,自我走后,行宫便发了一场天花,一下没了不少人……”又不免叹道,“都怪可怜的,好在陛下与惠姐姐他们都还平安康健。”
云意一面给人捶腿,一面点头答应,“奴婢也听说了。那祥嫔——”想起那祥嫔早被废为庶人,她便当即啐了一声,改口道,“那穆氏好歹毒的心思,自己小产牵连您不说,还引出天花这样的祸事来,叫多少人平白遭殃!又敢将祸水东引,让姝贵人替她顶罪,好在如今都真相大白了。果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话是不错的。”
杨桃却颇不以为然,“这也未必,按说那会儿她才出月子不久,又哪里有机会下手呢?倒是这会儿姝贵人……虽然有着身孕,却仍在少阳宫关着禁足,说是养胎,但着实有几分蹊跷。”
云意一向不大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便只是安安静静听着,“别人奴婢管不着,现在呀,我就只管盼着咱们娘娘好。”
杨桃听了,笑着一点她额头,“行了,数你嘴甜。”
二人正是有说有笑间,便有一位二等宫女掀了帘子进屋传话,是凌霄宫那头来了人,说是陛下正召庆贵嫔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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