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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分道

    既有皇帝传召的话,当下杨桃便让宫女帮着重新绾了一回髻,几个丫头帮着一起上妆,妆成后,杨桃对镜一再打量,再四地询问身边几个宫女好看不好看,那几个宫女又哪有说不好的,自然不住点头奉承,杨桃听着尤不满意,索性把那几人都打发下去了。

    云意一见,忙掩嘴笑道,“她们说实话,娘娘不信。若说不好,这会儿洗了重上一回,过去可来不及了。”她一面扶正杨桃发髻的钗环,一面接道,”谁不知道咱们娘娘十足十承袭了夫人的容色倾城,当年先帝皇后与咱们夫人共称秦家双姝,容冠金陵,这一桩可不是说笑的。所以呀……不论娘娘妆不妆扮,怎么妆扮,也都是咱们金陵城,咱们琼台里出挑的美人,别人万不及的——好了,别叫陛下等急了,快些去罢。”

    杨桃听了,霎时红了脸,却还支支吾吾问道,“这样……他见了果真喜欢么。”说罢又觉不妥,便改口道,“究竟许久不见了,若不妆扮的好看一些,怎么叫他后悔将我打入冷宫呢?”

    云意强忍笑意,只说,“喜欢喜欢,连我一个小女子见了尚且心动,遑论咱们陛下呢?”

    杨桃这才稍稍安了心,差人去问锅上的腊八粥妥当没有,这头只罩了件家常的袄子,丫头仔细给系上了斗篷,她便赶着乘辇去了,临走还不忘对着云意遥遥一句嘱咐,“外头雪天路滑的,你就不必跟着了,给我看好关雎,我去去就回来——”

    云意等她去了,才敢笑出声来,但这几声笑也是着实为杨桃开心。这些日子皇帝虽碍着皇后吩咐不曾过来,对关雎的赏赐照顾却是不断,又有惠贵嫔几人从旁劝慰,自家主子心里那点怨怼,只怕一点点消散了却还不自知,但见她今日那幅小女儿情态,竟与元年头一回侍寝时一般无二。因见她这些时日总压着自己性子,云意心里隐隐担心了许久,但有了今日这一桩事,她才总算真正放了心:杨桃骨子里,到底还是那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主子。

    外头雪下的倒不大,关雎宫离皇帝住的凌霄宫也近,几个抬辇的黄门又是十分妥当的,不过一会儿脚程便到了,杨桃进去后,自有凌霄宫女迎上前来帮着除下斗篷,又取了汤婆子给煨着手,只等杨桃周身暖和了,方才放她往皇帝的书房去。这倒不是只怕杨桃受了凉,更恐妃嫔过了寒气与皇帝,有损龙体。

    杨桃进了书房,见人专心批阅案上奏疏,也不说话惊动他。因有许久不见,此刻杨桃倒有些拘谨,先是循规蹈矩地拜过礼,又往殿中香炉里添了两匙檀香,而后便只站在一侧静静候着。

    过了有一会儿,皇帝方才搁下笔,闭目养了会儿神,再抬眼时看见杨桃,适才一笑,“来了。”

    皇帝这么一句话,倒叫杨桃觉得果真都与从前一般,像是二人日日相见,今儿也不过是寻常一见似的。因她心里十分熨帖,便回以一笑,让御侍将方才带来的腊八粥呈上来,大大方方说道,“我怕这一路过来,把我的粥给吹冷了。方才便让陆姑娘在炉子上又吊了一会儿,这会儿吃着正好,一来养胃,二来也很应今日腊八的景。”说着她便亲自舀了一碗,抬手奉往皇帝面前,“您尝尝?”

    皇帝一见她这样循规蹈矩,还有些不适应,却也起勺舀了几口喝下,一面问道,“身上可大好了么?”

    “可不是比刚出来那会儿丰腴好些了。”说罢这句,只看她还想说些什么,张一张口,却又生生压下去了。

    皇帝正是用的香甜,一见杨桃这样欲言又止,索性将碗搁下了,“怎么?有话就说罢,这样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以往的性子。”

    杨桃垂首说道,“都这么些年了,若还跟从前似得,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皇帝知道她嘴皮子一贯利索,这会儿也不跟她争,“有什么就说吧,朕听着。若有什么大不敬的话,朕先赦你无罪就是了。”

    “原来妾从前常常说些大不敬的话啊——”说到这儿,杨桃倒是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像是十分缅怀过去似的,紧接着才慢慢说道,“这些天……妾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庆呢?”

    皇帝却像是不意外这一问,只是似笑非笑对她招一招手,“你过来。”

    杨桃一听,乖乖过去了。

    谁料皇帝伸手就给了杨桃一个榧子吃,惹得杨桃抬手连连揉额,口里直嚷说疼。

    皇帝自顾笑道,“往前你惠姐姐时常要你多念些书,你听进去没有?成日就知道耍嘴皮子功夫,学问上倒是半点没有长进。”

    杨桃很是不忿,这会儿竟连自称也浑不顾了,“我何尝没有念书,你虽不来关雎,我也照样看书,练女——”

    不待她说罢,皇帝已经一把打断,“有庆未尝不怡(宜)。”

    偏杨桃这会儿还傻愣着呢,连揉额头的手都停住了,只是傻问一句,“什么?”

    皇帝也拿她没了办法,才要接着说下去,定睛一看她手腕,隐约瞧见那块疤痕,当下一把捉过杨桃手腕,撩起袖子仔细一看,已经结了疤的伤口里仍然混着焦灰木屑,不论再看多少回都是触目惊心,“这是怎么回事?”

    杨桃心里本来已恍悟了什么,却因皇帝这一捉而有些猝不及防,心下暗道不妙,却还挣扎着要收回手,垂眼说道,“这伤疤太瘆人,您别看……”

    皇帝尤不放手,见她此般神情,更是眉峰不展,喝问一句,“朕在问你话!”

    杨桃被吓得不轻,便只能老实交代,“去锦宫那场火事里不小心烧的。”她仍在努力往回抽手,“是我自己处理的,不怪别人。”

    “你倒能耐!若不是朕今儿眼尖看见了,你还预备瞒朕多久?”皇帝冷冷看着她,立刻让殿内伺候的黄门下去取除疤的药,紧紧锢着她手不放。

    杨桃见这架势,心知皇帝是要给她上药了,只是她一贯自傲,哪里愿让皇帝总见这疤,便使劲儿往回抽手,“让妾自个儿来吧——妾回去马上就用,成不成?”

    皇帝也清楚她脾性,索性打消了留她侍寝的打算,只得松口答应,“罢了,若往后你这疤没消半分,就是要逼朕每日亲自给你上药了。你且回去罢。”

    杨桃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就要告辞退下了。

    皇帝看她良久,最终也只是长叹一声。

    自凌霄宫出来已是向晚时分,因皇后这几日身上不好,晨昏定省倒是一概免了,想着不必去应付那张嘴脸,杨桃自然也乐得轻松。

    只是谁料回到关雎,宫门外正杵着一人,即便衣裳服饰不同以往,只是那样貌身形,杨桃又岂有认不得的。犹豫也只一瞬,她便正眼也不看来人一眼,径直下辇进了栖凤殿,约莫过了一柱香功夫,才教人把宫门外的谦宝林阮氏,领往关雎殿一见。

    那谦宝林却是踌躇了一会儿才跟着宫女进去,一见杨桃,先是仔细周全地拜了礼,“妾阮氏给庆主子……请安了!”

    “春深,”她唤了阮氏一声,却并不急着让人起身,反而上下打量过一回,才接着说,“如今你名前带了姓氏,倒是很有个当小主的模样了。方才在外头,站得还舒坦么?这寒风,好不好受?”

    谦宝林一时只顾低头盯着鞋面,“比原先站在您身后舒坦,如今又有暖炉捧着,妾身子舒坦了,心里……也很舒坦,何况您门前宽敞这样宽敞——”说罢只见她稍稍抬眼,看向杨桃的眼神里,与往日是大不相同了。

    杨桃这会儿依然没有要给阮氏赐座的意思,反而捧着一盏热茶,不急不缓地吹去上头浮着的渣滓,“你心气儿高,我为你铺好的路你不走,非要拣高枝儿攀。你随我入宫这么几年,宫里的事你都见过,我在去锦里没能见着的,你也见过。你仍觉得舒坦——那很好。但你千万记着了,就算你如今翻身做了主子,在我这儿,你连个大宫女的位置都混不上。”

    谦宝林一听此话,拳头越攒越紧,“阮氏还有见过许多呢!入杨府前,妾见过济穷的破庙;入府以后,见过下房里不可开交的相争;进了这儿,更见了形形色色的主子与丫头们…您说,您又见过几样?”

    她极力睁大眼睛,狠狠憋着眼眶里的泪水,“您一向金贵,打从出生便是做主子的人……可妾打从一开始便什么都不是!往后,您仍旧金贵,仍旧是主子,您没变,可春深不会不变!在您心里不论阮氏是什么…她和您一样,侍奉同一个夫君,是和您一样的女子!”

    “哐当——”一声,杨桃重重将茶盏在桌上一放,慢慢往她跟前走去,突然蹲身平视她,似笑非笑一句,“和我一样——你凭什么?”这时的杨桃看着阮氏,只觉十数载情谊唯剩“可笑”二字,语气里再没有半分怜惜的意思。

    “从前我觉着,你笑也好看,哭也好看,就连耍小性子的模样也好看。可现在你同我说的这些话,却真是让人生厌。做主母的,把陪嫁丫头提拔成姨娘侍妾的先例比比皆是,何况我如今不是主母,不过一介妃妾,争不了什么意气长短,你若肯事先告诉我,难道我不肯提拔你么?”

    “你今儿要提吃苦一茬,我却问问你,难道云意吃的苦竟比你少?自打你们进杨府起,每每闯了祸,都是她替咱们担着。就连我进去锦的时候,也不舍你一道受苦,才嘱咐你去随了几个姐姐。我自认疼你比疼她多了不止十倍!也正是这十倍,酿得你今儿背主求荣,心里也没有半分愧疚”

    话至此处,杨桃倏然站起身来,指了主位旁站立许久却一言不发的云意,再指一指阮氏,“她比你多吃了十倍的苦,却仍愿在我身边随我同甘共苦,你比她多承了我十倍的疼惜,却在这儿同我说'一样的女子'?现下我还有一句话要你记着,我关雎上下,个个都能称作同我一样的人,唯独你不行。听明白了么?”

    阮氏一时又是哭又是笑,“您又凭什么说我不行?杨大小姐,阮氏这正经小主的位置是陛下给的,是您满心挂念的四郎给的!”她也跟着一指云意,“您方才说她配得起?可是您敢将云意送到他跟前去么?我有这份心,我很乐意的,可是换作云意……您以为她会是什么下场呢?”

    云意听至此处,终于再忍不住,即刻出声辩道,“你背着小姐爬上龙床就已是大大的不忠,如今竟还敢这样说话!我从来不盼什么人前显贵,小姐好,我自然就好了。你细想想,当年若不是夫人与小姐收留,咱们早就冻死街头了。即便你有了今日这样的造化,也合该感念小姐一份恩情。怎么如今却……”

    只见她接着抹泪劝道,“我如今身份不比你尊贵,便且称你一句谦宝林,你若还当我是姐姐,便听我一句劝,是非善恶自有天定,你好自为之吧!”

    两相一比,杨桃心里感慨不已,这会儿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春深, “我也从未想过勉强你二人做什么,何况云意这样赤诚。你也不必拿陛下来压我,四郎?这样酸的两个字,你日夜念过多少次,如今总算能正大光明喊一回,欢不欢喜?你要与我走同一条道,自然不是不行。只是你方才唤我一句什么——是了,杨大小姐,你便再想想,阮氏是什么身家,没了我……你又算什么东西,往后宫里无故少个阮氏,谁会追究呢?”

    阮氏自然浑身一震,却还犟着说了一句,“从今往后,阮氏是真正的嫔御,是陛下的谦宝林,从前妾凡事都要听凭您的意思,往后都该靠阮氏自个儿了。请您往后,务必善待云意……”话罢只见她又行了一礼,这是要告辞的意思了。

    杨桃冷眼见她走出去,“这又何须你来叮嘱呢?往后你就不必再来关雎了,免得相见两厌。”

    阮氏走后,杨桃也由云意扶回了栖凤,甫一进寝殿,只见她削肩一垮,颓然坐下,到底没忍住落下泪来,足见是让阮氏的一番话伤透了心。云意素知杨桃嘴硬心软,今日一番话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故而不曾帮腔,却不晓得春深竟敢这样回嘴放肆,再一想旧日的情分,也陪着落了一回泪。

    沉香进来见此情状,也不知如何规劝,只怕杨桃饿着了,便试探着问了一声是否传膳,云意听了,便先止住泪,劝了几回杨桃,哄着她吃了几口,又伺候人洗漱歇下了。

    给一个榧子吃:意指伸手在额头上一弹。用法详情参考《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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